作者|瞎子

「嗨!YOU!」豫让正在路上慢慢走着,忽然听见耳边一声大喝,接着肩膀上被重重拍了一下,不禁打了个哆嗦。回头看去,是新来的赵村长,脸上表情似笑非笑:

「你家的丁税该交了!」他的嗓门很大。

「按……按以前的规矩,我……我家……是不用交的……」豫让费劲地回答,一边咽着唾沫,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比昨天更小了。

「操!什么以前的规矩?!现在是赵家的规矩,智瑶的脑袋都已经给赵大人当酒器了,哈哈!」赵村长大步流星超过了他,一边回头,拿手指头点着豫让,「我告儿你,这儿我说的就是规矩,明天晌午前乖乖给我交来,补齐两年的,否则……」他看了一眼豫让手中牵着的老黄马,「否则我就叫人宰了丫的吃了!」

「别……别动我的马……」豫让神色大变,一把搂住马脖子。赵村长看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哈哈大笑,转头走了。老黄马恍若不觉,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尾巴响亮地甩了两下,打死了几只叮在马屁股上的苍蝇。

豫让也知道赵村长是在吓唬他,但仍然觉得虚脱了一般,脚一软,就坐在地下了。

回到家门口,都不知道几点了,豫让一直想着赵村长逼他交丁税的事情,心里忧愁,也没扣门环就伸手推门,那扇门吱吱响了两声,忽然哄地一下,直直倒了下去。他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门坏了,但眼下有更让他操心的事情,于是慢悠悠地迈过去,老黄马的蹄子踩上门板,发出空洞的踏踏声。

他把马栓好,走进自己的房间,决心好好在炕上躺一会儿,休息休息。可是房间里冷飕飕的,就连平常觉得干燥踏实的泥地都往外冒着寒气。他搔了搔下巴,想问老婆晚上吃什么,可看见灶里一点儿火星都没有,于是掸掸炕上的灰,坐了下来。

春花抱着一捆稻草,径直走进房间,没有看他,而是奔灶台去:

「遛马去了?」

「嗯。」

「你也找份正经活干吧,家里已经没什么吃的了。」

「智老爷赏赐的那些宝贝……」

「早就抄光了!换光了!哪里还有什么宝贝!」她突然跳起来大声叫着,望着他,眼里似乎要冒出火来,把豫让吓了一跳。

春花站在屋子里的黑暗中盯着他,眼睛发亮:「实在没吃的,就宰老黄马!」

「别……别动我的马……」

她恶狠狠的语气让他惊慌失措。

看见豫让这个样子,春花忽然嚎啕大哭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拼命拍着自己的大腿,「我怎么嫁了个这么没用的人啊!」

豫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窗户外面的星星很明亮。因为没有吃晚饭的缘故,他觉得肚子很饿,于是翻身下床,小心翼翼地不要吵醒了正在打鼾的老婆。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灶台,发现破碗下面果然扣了半个窝窝头,于是嘿嘿地笑了笑,拿起来正要吃,想了想又悄悄出门,舀了瓢凉水,走到马棚边上,估计老婆听不见了,才放心地大嚼。老黄马站在旁边,偶尔打着响鼻。豫让吃完窝窝头,又喝了一大口凉水,响亮地打了个饱嗝,开始端详自己的老黄马。它虽然年纪有点儿大,但依然身体强健,毛色鲜亮,「在养马上,还没谁比得过我的,」豫让有点自得地想。

他从马鞍下面抽出一把很漂亮的剃须刀,上面的银饰在月色下闪闪发光。它是智伯贴身的信物,柄上有智家特有的家族徽章。这还是智伯临走前送给豫让的,说是见刀如见人。

豫让拿在手里把玩了好一会儿,一边悲伤地想,明天它就得进当铺了。这时,远处的鸡鸣了一声,他抬起头,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始凝神思索。

天空微微发亮的时候,他已经牵着老黄马走到了村口。他从地里挖了根萝卜,用袖子擦了擦表面的泥土,咔吧咬了一口。新鲜萝卜在嘴里脆甜脆甜的,还有一股子泥土的辛辣气息。豫让最后看了一眼晨雾中的村庄,翻身上马,一抖缰绳,低低地喝了一声:「驾!」

老黄马绝尘而去。

在豫让翻身上马,毅然决然的时候,赵毋恤正在晋阳名流高尔夫俱乐部里,和韩虎、魏驹打球。练习台上灯光雪亮,赵毋恤深深吸口气,双手握杆,屁股快速扭了几扭,让自己站得更稳些,然后潇洒地一挥杆,白色的小球「咻」地一声飞了出去。魏驹鼓掌大笑:「牛逼,牛逼,这杆打得太牛逼了。」

韩虎目光痴痴地盯着毋恤结实的臀部,一时没反应过来,听见魏驹的声音,才赶紧轻轻拍了拍手。毋恤很有涵养地笑了笑,走下击球台,看见韩虎的眼神,觉得在灯光下更显得黝黑深不可测,不禁立刻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这次我们联手兼并智氏集团,下面的路怎么办,你们有什么主意没有?」

「我们还能有什么主意?」韩虎刚才能和赵毋恤目光交接,心里没来由地甜蜜起来,接口柔声应道,「还不是仰仗大哥安排。」

毋恤笑了笑,「小虎子你就没什么兴趣壮大自己的公司,搞多种经营么?」

「我可没那个闲心,呵呵,」韩虎优雅地甩了甩白手套,「就喜欢做点好吃的,让心爱的人高兴高兴,」说着飞了毋恤一眼。毋恤心里一哆嗦,赶紧接过话头,「你的韩香鼎是越做越红火了,据说各集团公司的总部,都有你的分店啊。」

「那是,」韩虎自得地一笑,「明年,镐京的分店就开张了,到时候请大哥三弟一起进京,和总瓢把子一起喝酒。」
「哈哈,好,好,一言为定。」三人大笑。

笑声暂歇,韩虎反问了句,「大哥你的兴趣是什么?」

「嘿嘿,」赵毋恤还没搭腔,魏驹笑着叹说,「曾因醉酒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哪……大哥自然是喜欢名酒、骏马和美人了。」赵毋恤微微点头,感慨地说,「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说着,又想到了刚才那个话题,沉思起来:「这次兼并智氏集团,有些人要滚蛋,有些人必须拢在手里。」

他轻轻摩挲着光滑的高尔夫球杆头,慢慢但坚决地说,「首先要赶走的是郄疵,智国也是个废物……瑶姬大波波……瑶姬是大波波吗?」

「还有个娃。」韩虎皱着眉。

「哦,对对对,还有个娃,」赵毋恤拍了拍脑袋,似乎对自己的记性很不满意,「她要留下。」

豫让牵马站立在晋阳城热闹的大街上,一瞬间有些无所适从。到处是标语和彩旗,横跨街道上空,写着:

「热烈庆祝赵氏集团兼并智氏集团成功!」

「紧跟赵毋恤总裁的英明决策,迈向小康的幸福生活!」

「以赵总裁的理论指导晋阳的屠宰工作!」

整个城市热气腾腾,小贩的推车在青石路两边密密麻麻地排开,花花绿绿的小旗到处飘动。不停有人拿喇叭嚷嚷:

「疯狂秦文全集三折,送李阳原声示范磁带,老板,给你孩子买一套吧,出国必备!」

「赵总裁文选,刚出版的,来一册?有单位正式发票附送。」

「快来看了快来看了!重新印刷,《谁动了我的陈醋》,存货不多欲购从速!」

「《阿恤的人生历程》,赵总裁的心灵独白,有独家的赵总写真集,公开发行!」

「请问……有面条卖吗?」

「面条?……这儿是文化街,书市!买吃的朝北走朝北走!」正在整理书摊的小贩不耐烦地冲豫让挥了挥手。

豫让迟疑了一会儿,才挽着缰绳慢慢朝前走去,一边茫然地东张西望。

狗庸正蹲在一条油光水滑的长登上,吹开碗里面片汤上面厚厚的油辣子。他拣了几块面片吃下,又喝了一口热汤,灼烫的感觉使得他不由自主「唏呵唏呵」喘着气。

他呵着气,慢慢抬起头,发现一双眼睛正透过腾腾的热气注视着他。「狗……狗庸!」那人迟疑了片刻,终于确定了下来,同时绽放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哟!豫让!」狗庸放下碗跳下凳子,一把抓住豫让,「哈哈,你怎么来了?!」说完,他扭头对茫然的同伴说,「知道这位爷谁么?」他一竖大拇指,「豫让!名门之后!他爷爷就是毕阳,大侠啊!」

说到这儿,他想到什么,拉过豫让到一边,小声问道,「听说你不是智爷的左膀右臂么,怎么到晋阳来了?智爷出了大事,你知道了?」还没等豫让回答,他又接着说,「我现在替赵总办差,算和你是敌非友,你赶紧出城,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豫让一阵感动,紧紧握住狗庸的手,「谢谢你,狗子,太谢谢了。智爷的事……我早知道了。唉,那也是天数注定……这次来晋阳,其实……其实……」说到这儿,他呐呐地说不出来。

狗庸松开他的胳膊,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他好一会儿,嘴角渐渐露出「你知我知」的暧昧笑容,「哦~~我知道了……」他用手指点了点豫让,「你丫实在太有运气了,哥哥我现在赵氏集团下的人才招聘中心,小小地管些事情,你的前途,包在我身上了。象你这样能被智瑶倚重的人物,必有过人之能,也一定有许多内幕消息,赵总有你这样的人才扶持,一定会很高兴,到时候我给你好好引荐引荐……」

「是吗,这真太好了……其实我没什么别的本事,就是养马还有点自个儿的心得……要是,要是……」豫让喜出望外,嘴都合不拢了。

「这就更没问题了,」听见豫让的要求,狗庸放心地说,「只要过一些必要的手续……」说着,他隐秘地做了个手势。

见豫让没有动静,他抬抬眼皮瞅着豫让,发觉他是真不知道,于是咳嗽了一下,解释说,「哥哥我现在做的是业务推广,每介绍一个人都得按规定收手续费……」

「得……得收多少?」

「你是自己人,我就按成本收,50个刀币。一分钱不赚你的,纯粹义务劳动。」

「我……我没这么多钱。」

狗庸退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我操,豫让你不是这么孤寒吧,这点钱都不想付?村里早传开了,说光智瑶赏你的珠宝都装了五大箱子。」

「真没有……其实我只收过七八件赏物,前阵子新村长抄我家都抄了五回……不瞒您说,家里连下锅的米都困难。」
狗庸看了看他的破衣烂衫,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还真不敢相信。」他瞥见豫让手里牵着的黄马,两眼放光,「你这匹马倒是……」

「别动我的马!」豫让把缰绳攥得紧紧的。

「成,成……」狗庸又退了一步,点了点头,然后对豫让说,「那就这样吧,兄弟,我还得赶着上班,迟到了可是要扣奖金的。回见。」

说完,他的身影隐没在嘈杂的人群之中。

豫让觉得自己跟做梦一样晕乎乎的,那也许是一宿赶路没睡的原因。狗庸什么时候不见的也不清楚,蓦然发觉嘴角上的笑容还在,于是讪讪地放松肌肉,担心地瞅了瞅四周,发现没人注意到他的尴尬,这才放下心来。

这时他看见狗庸匆匆离去时放在桌上刚吃了几口的面片汤,还腾腾地冒着热气。他咽了口唾沫,见小二正忙着招呼客人,手不由自主哆哆嗦嗦往前慢慢伸去,终于一把抓住那个大碗,唏哩呼噜往嘴里送。凶猛的油辣子呛得他眼泪都出来了,但他管不了那么多只是拼命往下吞咽。

吃完他放下碗,发现小二正站在他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脑袋一阵发嗡。刚才的热汤和辣椒变成满脸的通红和脑门上细密的汗珠,「这……这……已经交过钱了。」

「一个刀币。」小二面无表情,一个字一个字说,「刚才那位客人走的时候并没有付帐。」

豫让牵着老黄马,顺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他手里紧紧攥着自己的钱袋,里面只有十九个刀币了。他非常后悔自己刚才吃了那碗剩下的面片汤,恨不得狠狠捶自己的脑袋。一个刀币,天,都城里的东西怎么这么贵啊!在村里,一个刀币够自己吃好几天的了。

「这位爷……」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豫让抬起眼,看见一个年轻人。他仔细打量着老黄马,然后赞叹地对豫让说,「您这马养得可真好啊。」

豫让一时不明白他的用意,只好喃喃地说,「多谢……多谢……其实也就一般了,随便养养……」

「不,不,您太谦虚了,」那个年轻人显然兴致很高,轻轻抚摸着老黄马,滔滔不绝,「首先这马选得非常好,显然是大宛的纯种名马。这马的牙口不轻了,但体型仍然很矫健,没有多余的赘肉。毛色鲜亮,肌肉不很发达,却非常有弹性,鼻息湿润,又没有泡沫,显然身体很健康,刚才您牵着它慢慢走,它蹄声轻快不粘滞,听得出骨质坚韧,不脆不枯不松。」他意犹未尽地轻轻拍拍老黄马的脖子,然后冲豫让行了一个礼,「能不能说说您是怎么养的?」

养马是豫让最爱好的事情,他听年轻人说得头头是道,不禁眉开眼笑,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其实养马吧,也不复杂,主要是有规律地检查,换换马掌什么的。一般每三个月或者三千里更换一次,一万五千里做一次体检,平常用一个标号的草料,我是用93号,壳牌的草料最好,德士古的也不错,中油的就不要用了。87号太低,会闹肚子,97号又太贵了,没什么意义……」

豫让忘我地说着,神情激动,两眼放光,浑然不顾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年轻人听得很投入,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豫让,直到他说完了,才轻轻吐一口气,心旷神怡地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今天我真是遇到高人了。」说着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身边掏出一捆竹简和一把刻刀,「麻烦您填一下这个表格,赵总现在正广罗人才,您会大有用武之地啊!您填好后我立刻交上去,最快明天,赵总就会面试您,然后给你下正式的聘书了。」

豫让喜孜孜接过竹简正要刻,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把东西放下,颓然叹气说,「大青年,谢谢你啦,不过,我付不起五十刀币的手续费啊。」

年轻人热诚地握住豫让的手:「您别顾虑,尽管填。你是有真才实学的人,这次的费用,我帮您免了!」

豫让真是喜出望外:「太好了……对……对不起,麻烦您把我的手先松开,我这就给您填。」

「哦……好,好……」年轻人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松开手,等豫让填完,他又说,「毕先生,您这匹老黄马就是您真才实学最有说服力的证据,不如让我直接呈给赵总过目,一定包你轻松过关,你下半辈子的生活,就吃喝不愁啦。」
听见「吃喝不愁」,豫让心里一动,但还是舍不得就这么把老黄马交给他。年轻人有点激动了,从怀里掏出一块牌子:「毕先生,这是我的身份证,先押您这儿,免得您信不过我。您跟我来。」说着,拽着豫让走过大街,来到一个气势恢弘的宅子面前:

「这是赵总的迎宾馆,您就先住这儿,费用我们出。看见对面那三层楼没?就是门檐儿上有块匾,上面有‘招聘中心’字样的那儿……对,就那儿,我就在那地儿上班,您随时可以找到我。不信您把行李安顿好我们一起去验证验证,门卫可以证明。」

傍晚时分,金色的夕阳斜照在大街上,豫让紧紧握着年轻人的手,感动地说:「哎呀,太谢谢你了,大青年,为了我的事情这么奔波,我该怎么谢你才好呢。」

「毕先生,您这是哪里的话,」年轻人的表情很诚恳,「我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整个企业举荐人才。能邀请到您这样的高人加盟我们的团队,我应该感谢您才是。」说着,用力握了一下豫让的手,然后牵着老黄马走了。等到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长街的尽头,豫让仍然站在那里出神地张望着。

狗庸到办公室的时候,心情很不好,早上大塞车,多花了他五个大子儿。「妈的,夏利都这么贵,早知这样我打个奥迪算了,这样下去,牛车和马车有他妈什么区别?!」

他嘟嘟囔囔地进了办公室,手下的小伙子送来厚厚一卷竹简:「主任,我找到了一个养马的高手,绝对是个人才啊!」

狗庸抬抬眼皮,瞥了一下眼前兴奋不已的年轻人,懒懒地说,「成,你撂这儿吧,我看看。」然后,慢悠悠倒茶去了。

上午过了一大半,他把今天的新闻邸报看完,这才漫不经心拿过竹简,才看了两行,他的眼睛就睁大了,立刻合上竹简要往垃圾桶里扔。但他想了想,又放下了,嘴角露出一丝隐秘的微笑。

早上,豫让刚走出旅店的门,就发现年轻人在大堂里等他。看见他,年轻人赶紧堆出一个笑容,然后带着他穿过马路,走进了招聘中心。

豫让被领到了一个安静的会议室,年轻人要回他自己的身份证,搓了搓手,有点不安地说,「毕先生,您稍等片刻,我们主任一会儿就跟您谈话。」说完,还没等豫让说话,就转身就走出了会议室。

豫让独自坐了一会儿,觉得办公室凉飕飕的,不禁想起来自己那间破败的房子,于是站起来想踱两个圈。他刚要迈开步子,有人推门进来,于是赶紧坐下。

来人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她很有礼貌地将他带进了一间办公室。豫让抬头一看,眼前是狗庸似笑非笑的面孔,顿时想到那一个刀币的面片汤早饭,心里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来,坐,坐!」狗庸很热情,似乎昨天不愉快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他招呼豫让坐下,给了他一根烟,然后坐在对面,语重心长地说,「老毕啊,你的确是个人才,我们无论如何也要重用你。现在情况是这样的,最近全诸侯来投奔赵总的人很多,养马的名额已经满了,说实话,那些人都不如你养得好!」说着,狗庸大手一挥,不以为然的样子,「但他们刚来,合同期还没满,不能随便辞退,因此呢,你的情况,我经过仔细考虑……」他沉吟了一会儿,豫让神情紧张地望着他,手里拿着的烟直哆嗦,终于听他继续说道,「决定对你特事特办,先安排建筑工程师的职位,这个职位比养马营养师级别低一点点,但每个月也有二十五个刀币……」

「可是……可是我不会建筑啊……」豫让为难地说道。

「嗳~~这你放心,不用专业技术,就是拿个瓦刀抹抹墙,修修厕所什么的,是个人都会干。」

「修……你……你让我修厕所?」

「老毕啊,你别小看这修厕所的工作,我是为你好。你想啊,天下英雄都得上厕所不是?这是你和赵总零距离接触的大好机会啊!老实跟你说,现在那二十多位养马营养师,赵总连这个照面都没打过,但你要是能见到赵总,把你在智氏集团的履历一说,再让他看看老黄马,你立马就是养马处的处长了,官衔比我都大啊!再说了,你和赵总有那么亲密的接触,他肯定对你另眼相看,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哥哥我可是煞费苦心才帮你设计了这条曲线救国的路啊。豫让,你想想,不吃苦中苦,哪儿能为人上人?修厕所这点小小的苦头和你未来的发达相比,算得了什么?哥哥这番话在理儿不?」

豫让听得云里雾里,半晌做不得声,狗庸观察着他的表情,深深吸了口烟,说,「你要是接受了,现在就能拿到二十五刀币一个月的薪水,要是你觉得屈才了,那……」

豫让听见「二十五个刀币」,立刻惊醒过来,连忙点头,说,「行,行……」

狗庸开心地笑了,拍拍他的肩膀,然后高声对外面说道:「小王,进来!」

那个年轻姑娘走进来,狗庸对她说,「带毕先生去建筑处厕所科报到,先见习三个月再签合同。」豫让正要走出门,听见狗庸在身后说,「老毕,忘了提醒你,既然你已经正式上班,那宾馆就不能再公费住了,你报到后退了房去租个地方吧。」

一阵急促的铃声把赵毋恤吵醒了。他抹了抹嘴上的口水,一边费力地睁开眼睛,发觉时辰还早,心中恼火起来,一把抓过手机,低吼了句:「谁啊?!」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是魏驹局促不安的声音:「大哥,有点事情……姬光老头儿想让我们赞助他一点儿食邑……」

「他他妈要多少?」赵毋恤打着哈欠。

「他……他想我们三个集团每家给他一个万户的食邑。」

「嗤。」赵毋恤冷笑了一声。

「大哥,姬光怎么也是我们的上级主管单位啊……」

「什么狗屁上级,」赵毋恤毫不在意地说,「早他妈政企分开了,他那红头文件管个鸟用啊。镐京那边,我可是有通天的朋友,中央的政策很明确,这年头,利润第一,其他统统靠边儿!他算老几?」

「可是……」

「可是什么?!要给你们给,我这儿反正没门,让丫一边凉快儿去!」

说到这儿他觉得肚子一阵乱响,赶紧放下电话往外冲,一边跑一边骂,「这他妈谁设计的房子,厕所盖那么远……」

豫让正在那里抹墙,见一个穿大红睡袍的人一头扎进厕所,吓了一跳,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就是赵毋恤。他心里一阵紧张,连忙背诵准备了好几天的陈词,一边紧紧攥住智瑶送他的剃须刀,那是他曾得到重用的唯一依据了。

过了一会儿,赵毋恤满脸幸福地从厕所出来,忽然听见有人怯生生地叫:「赵……赵总……」,扭头一看,一个穿着泥瓦工制服的人走到他面前,哆哆嗦嗦掏出一把老式剃须刀来。他一边走一边打开剃刀,阳光照在锋刃上面,顿时寒光闪烁直晃眼。赵毋恤心里一哆嗦,朝后磴磴磴退了几大步,张大嘴呆立了好一会儿,才扯着嗓子喊:「来……来人啊——有刺客……有刺客啊——」

早晨清凉的空气中,他嘶哑的声音显得特别刺耳,围墙外的古柏树上,几只黑色的鸟扑拉拉飞起,倏尔不见。

赵毋恤连喊了几声,忽然自己都觉得声音尖锐得受不了,于是猛然停下。对面那个厕所工显然没有预备到这个场景,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那里,手里拿着那把打开了一半的剃须刀。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没有说话。

豫让头一次和自己朝思暮想要见的赵毋恤这么接近,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对方嘶哑尖利的声音让豫让脑子里一片空白。等到重新恢复意识,他突然觉得非常好笑,他拼命忍住,可那阵笑意越来越猛烈,终于他扯开嗓子,开怀大笑起来:「哈哈……」

一阵急促的脚步传来,就在豫让从胸腔发出第一个颤音的时候,几个黑影一拥而上,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紧紧抓住,手里的剃须刀也被夺了下来,紧接着他的脑袋被狠狠地摁了下去,只看见面前黄色干裂的土地。

直到保安匆匆赶到,将面前的刺客一举拿下之后,赵毋恤才慢慢镇定下来,他扭头一看,发现有个身穿有许多口袋背心的陌生女孩子站在旁边,腰里别着个话筒,手上拿着个小本本迅速写着什么。他一皱眉:「你是哪部分的?」

旁边,张孟谈小心地凑到他耳边说,「赵总,您忘了,今天早上约好了晋阳日报的记者做专题访谈来着……刚才听见这儿的声音,大家都跑来,他也……也就不知怎么就跟着进来了……」

他还没说完,赵毋恤就受不了那味儿了,把头一拧,皱着眉头问:「我操……你他妈吃了几头蒜啊?」

这个时候,那个女孩子抬起头来,甜甜一笑:「赵总您刚才可真有大家风范,危急时刻还这么镇定。这可是一个绝好的题材呢,赵总您不反对吧?」

赵毋恤站直身子,咳了一下,然后对女记者微笑一下,转头吩咐:「把他的凶器拿过来。」

张孟谈立刻把那把剃须刀恭恭敬敬交到赵毋恤手里。他把玩了一会儿,仔细观察着智家的徽章,然后有力地点了点头,抬起眼,凝视着豫让,声音沉静地说道:

「这是智瑶贴身的信物,只有非常宠幸的人才能得到……想当年,我也有……算了,不说这个了。你是谁?」他立刻把飞扬的思绪收回来,情绪和声音都调整了一下,问道。

「我姓毕,叫豫让。」

「毕?」赵毋恤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是毕阳的孙子?」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对,就是你。听说智瑶对你很是宠爱,难怪……」他声音越来越低,语气里充满了理解。沉默了一会儿,他终于长长叹息着说,「你走吧,豫让,我不杀你。」

说完,他疲惫地挥挥手,深深垂下头颅,在早晨凉爽的风里,他的乱发微微飞舞。女记者望着这一切,忽然觉得这个英俊挺拔的赵总裁现在是如此的憔悴,内心涌上排山倒海的柔情。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飞快擦了擦眼角,奋笔疾书起来。

豫让被铁桶般地围在保安中间,半拉半拽地走了出去,他很想要回自己那把珍贵的剃须刀,也想问问赵毋恤看过他的老黄马没有,更想告诉赵毋恤自己养马养得特别好,愿意为赵总出力,但是一要开口说话,就被保安劈了一巴掌:「你这个贼刺客,探头探脑地还想干什么?!」

后头传来赵毋恤宽厚的声音:「不要打他。记住我的话,要善待你的敌人。」说完,他扭头吩咐张孟谈:「告诉建筑处厕所科,不许辞退豫让,给他一个更轻松的职位,别再让他修厕所了。」

女记者泪光盈盈地看着赵毋恤:「赵总,你可真是一个心灵高尚的人。我一定要让全诸侯的人都知道,我们晋阳有这么一个伟大的人。」

赵毋恤闻言抬头,看见女记者凝视着他,秀美的脸庞在金色的朝阳里更显得明艳动人,忍不住站起身来,轻轻抓过她的手,柔声说道:「你太过谦了……哎呀,你的手好冷啊,这么早就工作,对你来说实在太辛苦了。吃了早饭没有?我知道附近有家广东酒楼,点心做得手工精美,价钱又公道,童叟无欺,干脆我们一起去吃吧!」

女记者手中的本子扑通掉在地上,但她的目光一直仰视着赵毋恤,根本没有在意。接着她很欣喜而缓慢地点了点头,两个人就手牵手朝外走去。身后的保安簇拥着。张孟谈拣起地上的笔记本,拍了拍灰,然后快步赶上。

他们的身影在朝霞之中渐渐消失,风中依稀传来赵毋恤断断续续的声音:「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天气变得很快,早晨还是灿烂的朝霞,晌午的时候,却忽然下起了大雨。赵毋恤和女记者喝完早茶,嘻嘻哈哈地从酒楼的屋檐下飞跑着蹦进一辆崭新的马车,然后一路到了晋阳最大的桌球城。在一张铺着红色丝绒的桌子边,赵毋恤给女记者拿过一根球杆,一边说:「没玩过吧,这叫斯诺克,是从西边的秦国传来的,来,我教你。」说着双手把住女记者柔软的手,整个身体紧紧地靠上去。

这个时候,豫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自己宿舍的路上,雨水很大,他却恍若不觉。整个早晨的事情就象做梦一样,他甚至没法记清一切都是如何发生的。他摸摸口袋,智瑶给的剃须刀已经不在了,手心也空落落的,老黄马至今下落不明。一阵巨大的悲伤袭来,他觉得这个世界什么地方发生了差错,把他阴错阳差地卷进了一个旋涡,可他不知道错误在哪儿,更想不清楚自己该怎么摆脱这个巨大的旋涡。眼前的景色开始忽远忽近地漂浮起来,脑袋里面仿佛有无数的金属硬物撞击着,发出刺耳的喧嚣,疼痛难忍。风雨一阵一阵穿透他的身体,让他觉得寒冷彻骨。

豫让挣扎着回到自己的房间,生了一盆炭火,然后钻进被窝,他感觉炭火的温暖慢慢弥漫在这间小小的屋子中,但仍然不由自主地颤抖,嘴唇不停哆嗦,脑袋昏昏沉沉。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病了,于是更加紧紧地裹在被子里,就这样不知不觉睡着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豫让忽然被一阵猛烈的声音所惊醒。刚开始的时候他吓了一跳,以为家要改成过道了,稍微清醒一些,他才辨别出其实是很多人在门外敲门。他费力地钻出被窝,发觉自己一身大汗头重脚轻。他小心翼翼打开了一条门缝,七八个话筒和两三个闪光灯立刻打了过来,外面的人群一阵骚动,接着是七嘴八舌的提问声:

「请问您是豫让先生吗?」

「请问您为什么要行刺赵总裁?」

「是因为政见不合吗?」

「您用智瑶的礼物作为行刺工具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您太太知道您行刺的计划吗?」

「毕先生您把门打开,给你拍张特写行吗?」

「说说您行刺的心路历程好吗?」

「作为刺客您是不是很孤独?」

「你丫长没长眼啊,他妈踩我脚了!」

「您对赵总裁的不予追究有什么回应?」

「踩他妈你脚怎么了?!嫌挤上房顶啊!」

「请问您是共和党员吗?」

「能否给你做次专题采访?这是我的名片。」

一大堆黑压压的人头在豫让面前涌动,他觉得眼晕,张开嘴想大声申明他不是刺客,没打算杀赵总,但喉咙嘶哑得只发出了几个难以分辨的音节:「我没……没……」

在被众人的喧嚣吞没以前,这几个微弱的音节被挤在最前面的几个记者捕捉到了,一个四十来岁的女同志轻蔑地撇了撇嘴:

「哟,自己做的都不敢承认哪,电视台的记者亲眼看见的,您这气度比起赵总来可是差远了。」

一股浓重的炭气从门缝里散发出来,这个女记者吸了吸鼻子,首先发觉,如获至宝地立刻高声询问:

「毕先生为什么要烧炭自杀?」

「是因为赵总裁的宽宏大量而内疚吗?」

这个新出现的消息引起人群的一阵骚动,挤在最后的几个人眼看怎么也接近不了豫让,于是飞快地在拍纸簿上刷刷地写下什么,然后开始拼命拨手机号码。

冷风从门缝里吹到豫让的脸上,他不禁打了个寒噤。望着门外嘈杂的人群和散发奇异光彩的眼睛,他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害怕,于是用力关上了门。

门外仍然是乱哄哄的声音,依稀可以听见他们在抱怨。豫让心慌意乱地穿上衣服,为了遮住外面的声音,他打开了电视。

黑白画面上都是关于他行刺赵毋恤的报道,记者们都千篇一律,站在寒风中,拿着话筒,嘴里唠叨个没完,后面的背景不是他的宿舍就是赵府的大门。屏幕左上角是显眼的标记:「LIVE」。

他连换了几个台,画面是赵毋恤悠闲地坐在沙发里接受女记者的采访,他身穿一件红色的高领毛衣,右手很随意地搭在沙发背上,翘着二郎腿,侃侃而谈,面带笑容。女记者则微微欠身,用崇敬的眼光看着这位风流潇洒的总裁,低声提问。豫让觉得整个空间里都充满了声音,赵毋恤的、女记者的、门外吵吵嚷嚷的人群的,他觉得脑袋又开始嗡嗡直响,于是打开后门,从窗口的楼梯爬了出去。

豫让用毛巾捂着大半个脸,在晋阳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街边上已经有不少孩子高声叫卖刚出的快报了。

「号外号外!赵总裁今天早晨遇刺!」

「快来看了快来买了!惊天大刺杀!」

「年犯太岁,必有血光之灾!命理大师月前惊人准确预言!」

「临危不惧义薄云天!赵总当场放走职业杀手!」

「微笑感化刺客!赵总度过平生最惊心动魄时刻!」

「独家秘闻!杀手出自武林世家,武艺超绝!」

「从高级知识分子到刺客!请看一个名门之后是怎么堕落的!」

天阴沉沉的,这些高亢而兴奋的声音很快就在风中消散,豫让慢慢地走过他们,觉得穿过身体的风寒冷刺骨。他的身影刚转过街角,一个更加嘹亮的声音盖过了这些叫卖声:

「最新消息!刺客在晋阳某农民屋烧炭自杀身亡!」

一阵风突然刮过,豫让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豫让独自在家里睡了几天,直到门外的骚扰逐渐稀少。记者们的眼睛总是不安分的,当赵毋恤和女记者的绯闻传出来以后,都一窝蜂地去挖掘这个粉红色的题材了。深夜里,豫让打开电视,小心地把音量调到最小,一边吃鸡蛋西红柿面条,一边聚精会神地看晋阳有线电视晚间最受欢迎的栏目《今夜不设防》为此特别推出的专辑「零距离接触阿恤」。在屏幕上,那个女记者满面红光,洋溢着幸福的色彩,微笑着说,赵毋恤的风采「比马英九都要好」。

经过那一场炭火取暖之后,豫让逐渐摆脱了感冒,但他的嗓子始终没有恢复,呕哑啁喳的,这更打消了他和别人说话的欲望,只是半夜躺在床上,他习惯性地握握手心,总是猛然才惊觉老黄马的缰绳已经不在。这个时候,他特别想念这个自己的老朋友,梦里都回到村外的草地上,一边看它吃草一边和它说话,头顶是煦暖的阳光,树叶微微随风而摆,偶尔会有几只飞虻嗡嗡而过。

身体基本复原了之后,他再次去了建筑处厕所科报到。隔了许久再来上班,他心里惴惴的。好在科长很热情,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关切地问他身体怎么样,又说处里已经来了调函,提升他去城墙管理维修部,一边和颜悦色地打发了几个不死心,还在办公室外面探头探脑的小报记者。

豫让觉得城墙维修部更适合自己,因为整天都坐在吊架上,和斑驳的城墙为伍,不必顾虑别人的打扰。

其实他到维修部后,知道自己一直是众人背后议论的对象,只是那些人显然是受了上级的约束,他一出现,那种苍蝇般嗡嗡的交头接耳声就消失了。颇有几个小青年对他冷眼而对,豫让偶尔听他们交谈才知道他们是赵毋恤的崇拜者,都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出人头地,象赵总裁一样呼风唤雨,身边有数不清的女孩子围着。

他对这些浑然没有在意,只是当刷墙的时候,他会突然走神,把清漆放到一边,托着腮帮子呆呆坐在吊架上。他想念他的老黄马和那把剃须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要回来。

这天,他下了班,收拾了工作服,慢慢地在街上走。最近总是刮风沙,一会儿就突然来一阵,行人纷纷走避。他也眯着眼睛,用衣服挡着脸,勉力地往前。转过几条路,他发觉后面有两个人跟着,倒也不在意——自从轰动一时的刺客案后,总是有狗仔队拿着长长镜头的相机,远远追踪他,他都习惯了。

转到一条僻静的小路。那两个人突然加速,一左一右夹住他。豫让吃了一惊,心想遇上打劫的了,暗自叫苦,昨天才发过工资。他一边下意识伸手去掏钱包,一边脑子里拼命想如何哀求能够留下几个刀币凑合熬过这个月,却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好话都想不起。

正惶急间,左边那个人忽然在他面前摊开了双手,豫让仔细一看,发现上面歪歪斜斜各写着一个字,分别是「反」、「复」。他不知道这算是什么打劫手法,一时愣住了。

左边那人忽然收了手回去,右边那人又立刻伸了出来,两人象是变戏法。这次右边人手上也各有一字,分别是「赵」、「智」。豫让愈发不知道怎么回事。

耳边一人忽然压低了声音,飞快地说到:「大哥不要惊慌,我们是天地会的。」另一人接着说:「大哥这次行刺,兄弟们好生佩服。」

两人说着话,脚下却没有停,夹着豫让一路向前走去。

「晋阳乃是赵毋恤的老巢,深入虎穴,大哥冒不测之风险,行刺那狗贼,兄弟们愿鼎力支持。」

「这是天地会替大哥筹募的一点活动经费,不成敬意。」说着,左边那人将一个小布袋塞到豫让怀中。

右边那人又说到:「兄弟们不如大哥武艺高强,但愿为驱使,万死不辞。这就四下打探那狗贼的行踪,好教大哥得知。」

「此地极度凶险,不宜久留。大哥千万保重,兄弟们先走一步了。」

「祝大哥马到成功!」

两人低低嗓音,你一言我一语,飞快说完,立刻窜入街边的胡同,消失不见。

豫让眯着眼,避过一阵风沙,定睛再瞧,早没有二人踪迹。他从怀里拿出那个布袋,听见里面叮当轻响,显然有十几个刀币,又摸摸自己的钱包,一分未少,不禁觉得世事无常,如做梦一般。

他呆立半晌,左右环顾,才发现自己已被二人挟持着走过了路口,于是把布袋收好,掉头往回走去。

第二天一早,豫让早早地就来上班,天气很晴朗,昨日的风沙仿佛没有来过。豫让没来由地高兴起来,一边坐在吊架上,一边看着湛蓝的天空。他昨晚睡得不是很好,半夜爬起来将那袋子刀币数了四回,今天却没有一点困倦的意思。
他头顶上,两个小青年一边打闹一边随意刷着城墙。豫让也没怎么在意。忽然一阵凉凉的液体从他头上一直浇灌下来,他还没醒过神来,眼前一黑,头顶一阵剧痛,就从吊架上栽了下去。

豫让只觉得腰间一紧,安全带已经将他死死扯住。他就这么吊在半空之中。头上那个装清漆的桶子就没那么好运气,一路掉到地上,啪的一声摔成了碎片。

他惊魂未定,伸手去摸脸上的液体,一阵呛人的味道传来,他知道那是清漆。很快,皮肤就火辣辣地灼痛。豫让突然想起在维修部上培训的时候听老工人说过,这东西有毒,会腐蚀皮肤,立刻赶忙往架子上爬。

灼烧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眼睛都睁不开了,好不容易爬回架子,忙不迭用衣服胡乱擦脸。楼上两个小青年好像没有察觉,他一边擦一边听见他们谈笑的声音,心中满是害怕和无助,眼看就要哭出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到要下到地面,于是摸索着将吊架摇下去,用衣服下摆蒙着脸,跌跌撞撞跑向维修部办公室。

他摸到门口的时候,终于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豫让悠悠醒转,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眼前凑着一张大脸。见他睁开眼睛,那张大脸立刻堆上笑容,一边开口说话:「好了,好了,总算醒过来了。」

听见这声,豫让才分辨出是狗庸,同时觉得脸上奇痒无比,伸手就要抓,没想到手指碰到的是纱布,顿时愣了。

狗庸见状,解释说:「你的脸受了漆的感染,大夫替你包扎了。」说着,他慢慢坐回病床边的椅子,一边喝了口自带保温杯里的茶,「豫让,对人对己都不要这么狠吧。为了行刺赵总,你居然连毁容的事都做得出?」

豫让急火攻心,连忙分辩说,「不是我故意的,是处里两个和我不对付的小伙子干的……」一说之下,他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变得嘶哑粗糙,虽然比炭火烤过后的那天好转了一些,但仍然和过去大不相同。

「你看你,连嗓音都改了,还说什么?!不要栽赃好同志!」狗庸义正词严地立刻反驳,过了一会儿,可能觉得自己声调太高,于是又放低声音,苦口婆心地说,「豫让啊,听哥哥一句劝,不要再替智瑶卖命了。赵总可对你不错,这次你的医疗费都是他特批报销的。你这么恩将仇报,」他顿了顿,又换了斩钉截铁的口气,「我这儿可不能容你。」

说着,他把几个刀币往床头柜上一丢,说:「这是你几天的薪水。按规定,你还是在试用期,我们有权随时中止聘用关系。赵总对你仁至义尽,给你出了住院费,但我却不能大节上糊涂,对不起他老人家。你出院后就好自为之吧。」
说完,狗庸站起身来,扬长而去。

豫让又一次漫无目的地在晋阳的大街上闲逛,不同的是,这次他手里没牵着老黄马,也没揣着那把珍贵的剃须刀。风沙又起来了,黄色烟雾的旋涡从大街这头扫荡到另一头,豫让眯着眼看着前方,没有闪避,也没有停下步伐。他觉得一切都跟做梦似的。

也许是因为风沙的关系,正午的街上,没几个行人。他走得有些累了,于是找了个太阳晒不到的地方蹲下,仰头看着天空——那是一片看不到底的混沌,没有光线,没有边界。

就在发呆的时候,他听见一阵久违而熟悉的笑声,那种笑声尖锐无比,穿透了他的耳膜。豫让转过头,就看见他老婆挽着一个腆着肚子的矮胖老头儿,打扮得光鲜靓丽,虽然在风沙之中,仍然走得轻快无比。若不是她的笑声,豫让是决计认不出她的。

他们有说有笑地走近,豫让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仔细辨认。不会有错,的确是她。那个老头一身秦国的打扮,口中兀自念念有词:「春花,你不仅是俺的桃花,还是俺的菊花。俺爱你,俺是真的爱你……」说着,看见豫让这么直楞楞地瞅过来,吓了一跳,嘴里的话也忘了。

春花也发现了豫让异样的眼神,不禁厌恶地白了一眼,刚才面带红晕的笑容转瞬不见,她回过头,皱着眉对胖老头说:「这叫花子怎么脸烧成这样啊,真恶心。」

胖老头回过神来,狠狠瞪了豫让一眼:「臭要饭的,看什么看!」

豫让血向头涌,急切之间却不知道说什么,嗓音沙哑地嗬嗬了两声,想要站起来,却觉得两腿麻木,等费劲站起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走远了。

豫让觉得内心有什么堵得难受,很想追上去,狠狠打那个老头一顿,但终究没有,握了握拳头,发现自己也握得毫无力气,于是重重吐了一口唾沫,背上行囊继续朝前走,一边走一边试图大声地喊叫出来,却只能吐出两声嘶哑的声音,很快就被风沙卷走了。

他穿越这阵旋风,忽然发现前些日子碰到的那两个地下党又出现在自己身边,恍若幽灵一般。他最初吃了一惊,然后是一种喜悦般的情绪,如同找到失散多年的朋友。三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然后那两人将他拉进了旁边一家小面馆。

那个手里有「反」「复」二字的人要了三碗油泼面,大家便聚精会神地埋头猛吃。半袋烟的功夫,三人不约而同从碗底抬起头,满头大汗满脸通红地相视一笑,纷纷各自擦去嘴边的油迹。那两人首先开口:

「多日不见,没想到大哥竟然为了行刺,肯如此舍生取义。」

「唉,真是『俊貌玉面甘损伤,奇谋妙计梦一场』啊!」

豫让待要谦虚两句,呐呐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又听见其中一人说到:

「兄弟们自然比不得大哥漆身吞炭,使形状不可知而行乞于市,但这两日费尽周章,总算打听到了那狗贼的行踪,好教大哥得知。明日卯时,赵毋恤要紧急出城,奔赴镐京开会,我们勘察过了,北门外那座桥正是埋伏的绝好地点。」
说着,其中一人从身边取出一个包裹,递到豫让手中。豫让定睛一看,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剃须刀。他大喜过望,抬脸望着他们,说不出话来。那个汉子微笑着说:「早知道大哥对它朝思暮想,此把利器乃智公所赠,用它行刺,自然意义不同凡响。我们兄弟是花了重金,买通赵氏集团总务处人员,悄悄偷了出来的。希望大哥这次一击必中。」

两人兴高采烈说个不停,豫让却走了神。他抚摸着宝贝剃须刀,心里想着明天若是见到赵毋恤,如何苦苦哀求将老黄马要回来,自己是再也不想做什么养马营养师,在晋阳谋个一官半职了。不如带着老黄马,远赴吴越蛮夷之地,于僻静之处,独自隐居,喂马劈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他这么想着,心中神往,二人再说了什么都没有听清楚。

这个早晨,阳光明媚。赵毋恤很早就醒了,精心梳洗过,七点半就到了北门的桥边,嘴里哼着:「今天天气不错,挺风和日丽的,电视台现场直播,我心情挺爽的……」。

不远处,许多记者密密麻麻围成了个半圈,将整个桥堵得水泄不通,几辆采访车停在两边,高高的摄像机已经架起,上面依稀可见CNN、西周中央电视台、晋阳卫视、秦国有线等档次各异的媒体标志。赵毋恤整整衣衫,轻轻拍了拍老黄马,对它说:「老黄马啊老黄马,这次我要大大地出名了,你现在是不是也心情激动啊。」

这匹马是招聘中心一个小伙子头两天送来的,赵毋恤是个爱马懂马的人,对于这样名贵成熟而保养良好的骏马,顿时喜不自胜,那个小伙子也因此上调到了集团的人事部,工资从60个刀币涨到了75个。这两天赵毋恤和老黄马有空就一起兜风,老黄马久经历练,懂眼色得很,毋恤从一开始就觉得它得心应手挥洒自如,不禁更加喜爱起来。

眼见卯时已到,却不见豫让的影子,他不禁有些焦躁起来,对张孟谈使了个眼色。张孟谈立刻会意,赶紧跑到正在维持记者秩序的那两个汉子跟前:「你们怎么搞的,豫让到底今天来不来啊?!」

那帮记者显然也有些不耐烦了,嗡嗡的鼓噪之声越来越大,两个汉子忙得满头大汗,一边好言相劝众媒体,一边回头对张孟谈说:「包来,包来!我亲手将剃须刀给他的!」

「那怎么现在还没影子啊?!」

「我怎么知道……哎,你去桥底下看看,我昨晚看他好像是到那儿去了的。」其中一个汉子对另一人说。

「怎么又让我去?!……他妈的。」他怏怏不乐地小跑到桥底。

山坡上,面朝海水的一片幽静美丽之地,有一个安宁的院落。豫让正在自家的后院里劈柴,忽然感觉有地震,手里的斧子捏不住了,直飞了出去,却不知怎么的又变成了他珍爱的剃须刀。他立刻着急地伸手去抓,却发现自己也摇晃得站不稳,大地裂开了口子,自己一个劲儿地往下掉。他正要惊恐地喊出来,突然醒了过来。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做梦,刚才是被一个地下党汉子推醒了。那汉子一边猛烈摇晃他,一边还兀自轻轻喊:「豫让,醒醒!豫让,醒醒!」见豫让慢悠悠睁开眼睛,才松了口气,擦擦额头的汗说:

「我靠,还睡得真他妈死……豫让,已经到卯时了!你赶紧上桥吧,赵毋恤都等不及了!」

豫让一骨碌翻身坐起,努力定了定神,那汉子见他渐渐恢复正常,把他身边的剃须刀往他怀里一丢,说:「别忘了带你的家伙,赶紧上去吧。」说完就消失了。

豫让摸着那把剃须刀,直勾勾地瞧着前方。他一点也不愿意起身,只想回到刚才那个梦里。那个安静和美好的梦境如同早晨的雾气一样从他眼前散去,他似乎还能嗅到海风和木屑的气息,但这样的气息也很快消逝了,只剩下桥下浑浊河水和泥土的腥味儿,充斥鼻间。豫让伸了个懒腰,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立刻眼眶里浮满了疲倦的泪水。

那汉子快步跑上桥头,对焦急的众人点了点头,压低嗓子喊到:「马上就来了!」众人立刻交头接耳,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赵毋恤似乎也受感染了,翻身下马,牵着老黄马慢慢朝桥走去。记者前面,那两个汉子不停维持秩序,开始收入场券。众记者纷纷将手中的门票给他,给一个,他们放一个。

这时,豫让从桥底摇摇晃晃走上来,也许是阳光太刺眼的缘故,他下意识用手遮住额头,眯了一会儿,咂吧咂吧了嘴。

大家见刺客出现,哄的一声全围了上去,采访车上的摄像机也立刻对准了他。记者们一下子就乱了阵形,从两个汉子身边涌过。他们焦急地大喊:「诶诶你们还没买票呢!」可是已经没人听他们的了。

豫让一睁眼,忽然发现自己被团团包围,不禁怔住。耳边是此起彼伏的提问声,话筒已经伸到了他的鼻子底下,有个冲得太猛的记者刹不住脚,麦克风砰地一声狠狠撞在了豫让的脸上,豫让闷哼一声,睁大眼睛,众记者看见他丑陋的样子,立刻朝后退了一步,露出了一圈空地。

短暂的寂静过后,大家又开始提问:

「毕先生你毁容是为了行刺吗?」

「有没有想过行刺之后,再重新整容?」

「除了智氏集团,还有没有别的势力给你支持?」

「你这次行刺不成功的话,还会有下次吗?」

「全国观众都很关注你的行动,在行刺前有没有话对全国人民说一说?」

这时,老黄马轻轻的嘶鸣透过喧闹的人声传进豫让的耳朵,他两眼放光,浑然不顾众人朝前奔去,大家纷纷给他让路。他看见老黄马舒适地打着响鼻,心里高兴极了,不禁嘬了声口哨,但老黄马转脸过来看了看,又把头转了过去,亲昵地用舌头舔旁边那人的脸。那人微笑着爱抚黄马的鬃毛,手里牵着缰绳。

豫让这次看清楚了,那人就是赵毋恤。他立刻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一阵彻底的冰凉直贯心底。耳膜中,记者的提问声一直不绝于耳,发出嗡嗡的巨响:

「请问如果这次不成功,毕先生下次打算再毁哪里?」

「听说智先生当年对你甚宠爱之,能详细说一下你们的关系吗?」

「毕先生你是否觉得自己缺少终极关怀?」

「你和智先生之间有非主流情感吗?」

「当年赵总裁也和智先生关系密切,你今天的行刺,是因为爱情吗?」

豫让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是嘴唇哆嗦得越来越厉害。他的意识全被刚才那个场面给劈去了。此刻,他的脑海之中充盈着巨大的响声,又荒无人烟一般死寂。在他的视野之中,所有的色彩都被汹涌的潮水冲走,老黄马和赵毋恤也幻化成灰白的轮廓,在他前方不停晃动。他觉得自己手心不停地出冷汗,这些汗水握在手里,也是虚空。是的,虚空。他觉得自己忽然彻底明白了这个词的真正含义,他的确什么都没有,只是虚空。

豫让下意识地握住了手,感觉到一个冰凉的金属在他掌中。他脑海里一阵闷雷滚过,全身如同过电一样颤栗了瞬间。就在这个时候,他听清了最后一个问题。爱情,哈哈,他觉得自己要放声大笑,身体里有什么力量拼了命地要爆发出来。忽然,他嘶吼一声,冲了过去。

赵毋恤吃了一惊,本能往后退,但穿的白色长袍下摆被老黄马踏住了,情急之下,张孟谈抓住他的胳膊往后一拖,哧啦一声,长袍撕成两半。

老黄马见赵毋恤要走,就想跟过来,这时豫让已经到了,他把剃须刀深深地扎进老黄马的脖子中,老黄马一声悲鸣,脖子一甩,豫让跌倒在地,刀子仍然在手上,鲜血喷泉一样从老黄马脖子上的伤口中飞溅而出,洒满豫让一身。他坐在血雨之中,放声大哭。

一片黏稠和温暖的模糊之中,豫让仿佛看见自己骑着老黄马在海滩上自由奔驰,云淡风轻,阳光明媚,远处的白浪之上,海鸥正悠闲地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