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施蛰存

成都猛将有花卿,

学语小儿知姓名。

——杜甫

这是在唐朝,是在广德元年呢,还是广德二年?那可记不起了。但总之是在代宗皇帝治下,西方的强国吐蕃屡次地侵犯进来的时候。

秋季的一日,下着沉重的雨。在通达到国境上去的被称为蚕丛鸟道的巴蜀的乱山中的路上,一枝绕勇的骑兵队,人数并不多,但不知怎的好象拥有着万马千军的势力,寂静地沿着山路底高低曲拆进行着。率领着这队骑兵的那个骑着神骏的大宛马,披着犀革,提着长矛,腰间挂着陌刀,荷着铜盾的英武的将军是谁呢?他并不是象别的将军一样的生着黑而且大的脸,长满了刚硬的胡须,使人家看过去好象是一团刺猖,或是一堆小小的树林。他底脸是白皙的。莿须是美丽的。眼睛很深,瞳子带着一点棕色,这是有点和人家不同的,但是人家一看见了他这样的眼光,就会得不自禁地要注意到他,并不觉得他底眼睛有什么不好,反而,心里不得不承认他这样的眼睛是有魅惑人的势力的。但是这个将军,并不因为他这样斌媚的容仪而损失了他的威严,是的,做将军的人是不宜有一个美好的脸的,宋朝的狄青将军不是因为是个美少年而不得不在上阵的时候戴一个狰狞的铜面具吗?这样说来,这里所讲起的将军,在他的美好的容貌之外,一定总还有什么使人害怕的地方吗?不错,他还有着一股勇猛英锐的神情,镇日地如象夏云中的闪电似的从眉宇中间放射出来。因此,人家对于这将军也就不敢狎近了。

但是,究竟这将军是谁呢?对于这样的询问,我们这样地讲着是谁也不会猜想得到的,因为时代已经把对于他的我们底记忆洗荡掉了。但如果在当时,巴蜀之间——哎!岂止巴蜀之间呢!自从讨平了段子璋以后,简直是遍天下了!我这样地一提起,谁不会肯定地说:唵,这不是花惊定将军吗?

花将军带着他底部下到那里去呢,在这样使人愁闷的秋雨中,在这样跋涉艰辛的山堆里?这花将军自己也没有知道。他所知道的就是他和他底部下正在被遗调出去,到那有吐蕃兵的地方,但如果再要请问一句,将军和他底部下被遣调到有吐蕃兵的地方去做甚么呢?对于这样的探询,如果是在三日之前——这就是说在从成都出发的那一天——如果要将军自己来回答,他是一定肯勇武地说明他是奉命去征伐吐蕃的。可是,为什么三日之后的这一天,他不能这样地回答这个探询呢?这当然是因为他底思想有点改变了。

将军是善于练兵的。他底部下就都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精锐。但这里所谓练兵,其实只单单地指示了战术的训导这方面。所以将军底部下,打起仗来是无往不胜的,而胜了之后,总略微有些奸淫掳掠的不检行动,那也是象他们底无往不胜的名誉一样地被人们确信着的。说起花将军的时候,在一切的崇拜与赞美之中,人们都当作白壁之砧似地将这种事情作为对于将军的遗憾。但是,这究竟是不是将军所应该担负的责任呢?苛刻的人,或是不明了事实底真相的人,会得说:「是的,」而在将军自己,却内心的否认着。

原来将军并不是纯粹的汉族人。一百多年以前,正在太宗皇帝那时候,吐蕃国的赞普,英武的弃宗弄赞派了使者跟随了大唐天使冯德遐回朝来请娶大唐公主的时候,有许多吐蕃国的商人随从着到大唐境域里来做买卖。这些人中间,有一个姓花的武士,只因为在本国里流落得没有了依靠,所以便趁此机会到大唐来观光一番。他到了成都就住下了,替一家军装铺子里帮做着些弓矢戈矛诸般武器——当然,这是他祖国的绝技呢。他娶了一个汉族女子,就此成家立业起来。这里所讲到的花惊定将军,就是他的孙儿了。将军虽然是由一个汉族的祖母和汉族的母亲所传下来的,但照父系血统上讲起来,他总仍然是一个吐番人,虽然他已三世住在汉族的国境里,虽然他父亲已经入了大唐的国籍。将军从小就听惯了矍铄的祖父所对他讲的吐婪国底一切风俗、宗教和习傀经过了这老武士底炒舌的渲染,这些祖国底光荣都随着将军的年龄之增长而在他心中照耀着。

但是将军终于作了大唐的武官。

将军的骁勇,是在征伐反叛的梓州刺史段子璋的时候才开始脍灸于人口的。那时他是隶属在剑南节度使崔光远底麾下。将军带了他底骑兵队把段子璋一直追赶到绵州,斩下了逆贼底首级,亲自提着去送呈给崔节度使,那时候的受成都市民的欢迎的光荣景象,实在是将军毕生都忘不了的,但是将军底过失,也就在那时候开始脍炙人口了,原来将军底骑兵队都是汉族的武士,虽然在将军底训练之下,成就了绝世的战斗士,但是汉族人底贪渎无义的根性,却不是将军底军事知识所能够训练得好的。所以,当将军得志地奏着凯歌回军的时候,从绵州起,沿路地他底部下开始骚扰着民间了。

将军怎样去禁约他底武土呢?

经过了几度的尝试之后,将军觉得这是他底能力所不能允许他的工作了。要训练到他底武士不伯死,是可以的;要训练到他底武土尽忠于大唐皇帝,也是可以的;独于要训练他底武士不爱财货,那是绝对地不可能的。将军觉出了汉族武士底劣根性,便开始感到束手无策了。怎样约束他们呢?凡是要趁着战胜的时候搜刮人民财宝者,一律都处斩么?那是,真的也不必隐讳,要全军都被刑的。达种军令可能发施得下去吗?用告诫的方法么?对于战略的告诚是人人都效命的,但要他们不授刮财货,这是即使将军诚恳地劝导出眼泪来,也是没有人悔悟的。看了这种情形,又听了民众们对于他的不理解的怨谤的话,将军底胜利的欢喜不久就消散了。在他底失望的幻念中,涌现起来的是祖父嘴里的正直的,骁勇的,除了战死之外的一点都不要的吐蕃国的武士。

为了他部下底不检行动,累得主将崔光远受了朝廷底处分,甚至忧怒死了。将军自己,也因了这个缘故,只得将功赎罪,依旧守着原来的官职。这是将军在平定东川之后朝夕烦恼着的事情。

而现在,将军是又奉命统率着他底部下到险峻的大雪山边去征剿那屡次来寇边的吐蕃、党项诸国底军队了。

从成都出发的那一天,是晴朗高爽的秋日。带着整肃的骑兵队,号兵在马上吹着尖锐的觱栗,大纛旗在山风里飘飐着,回忆着市民欢送的热烈,将军底雄心顿然突跃起来。是建立绝大的功勋的好机会啊!让我把这些草寇灭绝了吧,回到朝廷里,我对笑着的郭子仪将军说:「好了,不必有劳将军了。」

第一天在行军的路上的将军底思想是这样的。

而第二天却降着阴惨的西陲的山雨了。乱山里瘴气如浓雾似的围合拢来,给雨水潮润着,沾在将军及其部下底面上和裹看毛罽的身上。鼻孔里不住地闻到这种瘴气的硫磺般的臭味,马蹄践踏在滑腻的石块上,时时要颠蹶。将军及其部下虽然骁勇,行程也不免迟缓了。

这时候,冲着昏冥的征途,听着山间的悲哀的猿啼松啸,将军底心也随着景色而阴郁起来了。兵士们一点没有声息,沿路只听得马蹄铁践踏着的声音,或是偶尔有一文长矛碰着树枝或山崖的声音。将军也一点没有声音,只有腰间的宝刀底镡和带上的铜环擦响的声音。但是,将军和土兵们底心里都在思想着。

兵士们的思想是这样的:

这一次是去打西南的蛮夷了。听说蛮夷兵的打仗是很凶猛的,他们有着锋利的刀,他们有着能够洞穿了一个人的身体而又飞出去射在大树干上的弩矢,他们有着能够从三百步之外飞来的标枪,他们有着坚密的藤牌,能够使射上去的箭和劈上去的刀全都反弹回来。啊,不是可怕的劲敌吗?……但是,想想看,跟着威名远震的花将军,不就是有了胜利的保障了吗?谁不知我们这文军队是到处打胜仗的,从前段于璋反东川的时候,他的军队不是号称有十万吗?崔将军吃了败仗,跑了;李将军带了兵去,打不了几仗,也败了。不是我们跟了花将军去才打得他一败涂地,连头颅都不保了的吗?这样想来,番兵虽然利害,但也似乎可以无虑的,花将军一定会有从前诸葛元帅的擒盂获那样的妙计。况且,听说吐蕃是一个西方的大宝国,那里有天下闻名的绿玉和红宝石,有火齐珠,有满坑满谷的牛羊和千里马,有好的地毡,有麝香,在赞普的大拂庐里,有着数千个裸体的美女,整天地弹着箜篌,敲着铜鼓,跳舞着,啊啊,如果打了胜仗,这些是都要给我们享受的了。从前在讨平了段子璋之后,只因为我们略略地向民家取索了一些酬劳,弄得朝廷里大惊小怪,连花将军也升不成官,我们到今天还依然做得一名小兵卒。现在是去征讨番兵,打了胜仗之后,掳掠些番邦宝物和女人,想必是皇帝所许可的吧,我们是去替他开疆拓土,难道还会有罪吗?这样看来,要是此番去打了胜仗,不但升了官,还可以稳稳地发一注财呢,好不快乐呀……

兵士们差不多全是这样地想着,内中有一个在花将军背后进行着的武士,正当幻想到他带了从吐蕃国得来的宝珠凯旋回来呈献给他底久别了的妻子的时候,不觉得在铁的头盔底下露出了禁约不住的笑颜了。

但是在前面勇猛地进行着的将军却没有想到他底背后的武士会得在这个时候现出笑容来的,因为他——心境突然随着气候阴郁了的花将军,正在严重地怀想着他底心事:

这一次是奉命去征伐吐蕃和党项诸国的,但是,我希望不要遇到了祖国的兵罢。事情不是有点很为难么,前几天匆匆地奉到上峰的札子,说是边疆上有寇警,着调花惊定统率所部骑兵星夜前往剿伐。于是昨天就浩浩荡荡的出发了。而自己何以竟会忘记了自己底出身呢?我不是吐蕃人吗?上头节度使究竟知道我原来是吐蕃国人吗?他为什么派遣我去征讨吐蕃呢?如果晓得我是吐蕃人的话,那么,他们不是故意派遗我去,要我自己去杀我底乡人吗?假如真的是这样,我又该当怎样呢?再说,不管上头派遣我去有没有什么故意的理由,现在我这样地去,是不是真的应该替大唐尽忠雨努力杀退祖国底乡人呢?……不啊,不啊,这岂是一个吐苗族的武士所肯做的事情呢。然则,如果不奉命呢,也未免有亏了自己底职守。……

将军这样地心中筹划着,却再也筹划不出适当的主意来。因此,开始懊悔着前天的奉命出发了。

在第二日的大军的行程上冲破了沉滞的山雨而在大宛马上思索着的花将军底思想,便这样地与上一日的思想有些不同了。

第三日,花将军及其骑兵队行进在最深的山谷里。雨仍旧下降着。将军沉默着,继续着昨日的思想,他的武士也沉默着,追摹着胜利之后的幸福。将军背后的那个武士,不时地从瘴雨中看见了他底爱妻的容颜而微笑了。

将军偶尔回过头来,一眼瞥见了他底武士,代替了英雄的庄严,脸上满浮着轻蔑的微笑,将军底心里,对于这样的部下,不觉得感到些憎厌了。出军是严肃的事情,是要拿自己底生命去献给祖国的,而汉族的武士却在这样严肃的时候微笑着,是表白着他的勇敢呢?是证实着他的无知呢?将军是已经很明白地看透了他底部下底心,不仅是微笑着的那一个,就连得容貌上装做得根端庄的武土们这时候所蕴藏着在肚腹里的说话,也全都了然了。

将军抬起头来,空蒙的灰色的天上,一羽疾飞着的鹘鸟,冲着雨云向西方投奔去了。将军不觉得长叹一声。

——羱羝之神啊,我岂肯带领着这样一群不成材的汉族的奴才来反叛我底祖国呢。我已是厌倦了流荡的生涯,想要奉着祖父底灵魂来归还到祖国底大野的怀抱里啊。崇高的大赞普啊,还能够容许我这样的人作为祖国的子民吗?我虽然只有着半个吐蕃的肉身,但是我却承受全个吐蕃人底灵魂和力量。只要大赞普底金箭肯为我留着一枝,我是很愿意奉受征调的啊。在我,在卑贱的汉族里做一个将军,还是在英雄的祖国底行伍里做一个吹号兵为更有光荣些。嗳!你们,贪渎的蠢人呀,当你们开始想实现你们的梦幻的时光,那已是你们底最后了。

将军的思绪有了这样的突变,所以,在这第三天的行程上,如果要问将军统率着他底骑兵队到有吐蕃兵的地方去做什么,这是将军所不敢决然地回答的了。

将军及其骑兵队终于到达了国境。

国境是在大泸河的边上,渡了大泸河,便是连绵着几百里长的有着峭壁危峰的,草木不生的大雪山了。在这大山的平谷中,人们可偶尔窥见那飘拂着的蜈蚣形的蛮旗。吐蕃兵底胡笳声也会得趁着顺风被飞舞的黄沙所裹着从这些山谷中传扬出来,使大泸河边上的汉族居民会很惊惶得纷纷跑上山岗,远远地了望,疑心吐蕃底兵又来袭击了。

这是一个小镇市。是在一个鹫形的高峰底下的平阳上。从山里曲折地流出一注青碧的溪水,便在这个镇市前面和平地经过,再向西转一个弯,绕过一个小山,流入大泸河里去了。镇上的人家,并不很多,如果要说一个数目呢,那么找们就说是有一百数十户罢。每一家的屋子都面对着那条溪水,溪边长着很好看的柳树、桎树或槐树。这样,这个小镇就构成了在西陲的扼着大唐与西南蛮的交通要道中的美景了。

自从贞观年间,大唐与吐蕃交通以后,在深山幽谷之中,被来来往往的人马自然地踏成了这条大道。脑筋灵敏一点的蜀人,便在这片平原上建筑起竹屋茅舍,预备了些酪浆面食,给过往客商,作打尖之所。这样地人口蕃衍起来,房屋也渐渐有改建为砖瓦的了,到如今,这里的成为并不很冷静的镇市,倒也有百年的历史了。但是,近来因为吐蕃国的大赞普,被党项、东女、白狗诸小国的使者底游说,引起了对于有亲属关系的大唐皇帝底疆域的侵略的野心。于是,最先是大唐底边境上陆续受着了吐蕃兵底挑战性的骚扰了。这个镇市,为了地势的关系,也就成了被忽进忽退的吐蕃兵大肆剽掠的目的物了。

因为边境不靖,而大唐的大军又集驻在成都,所以这个镇上的居民,凡是壮健的男子,也便都是能够抵抗一下敌人的武士了。他们也象番兵一样地学就了一手好飞矛和种种刀法,因为他们知道这是番兵所用以取胜的绝技,而要破败那些象旋风一般卷过来的番兵,也惟有用这两种武术才行。有时,有小队的吐蕃兵或别的蛮族和羌族的野心者,驰骤着快马,直立着尖端上飘着白羽的长矛,从对面山岗上直冲过来的时候,镇上所有的武士全都严列着阵势,高坐在马背上,在溪流所绕过的那个小山上静候着。这些吐蕃兵是早已闻名过这镇上的武士底威名的,于是当自己忖度了一回之后,如果自己觉得力量不能抵抗的话,他们即使已经冲到了小山下,也会得立刻勒转马头,退兵回去的。未经战斗而就获得了胜利的镇上的武士便全体大笑着,回到镇市上的酒店里轰饮着。但他们很知道羌蛮之流是不肯服输的,他们退去了,一定会邀集了更多的人马,来作二度的袭击,所以,武士们当适应的酣饮之后,便会仍旧严重地武装着四散到各处去埋伏着:树枝上,山谷里,石罅里,草丛里或砖瓦堆的后面。往往在月明的夜里,有个人会得首先看见远处有一骑直奔过来,接着二骑、三骆、四骑,蛮勇的番兵会得有二三百骑的袭来。于是,打着呼哨互相警告了,便在隐蔽的地方悄悄地一骑一骑地射击着。而那些只恃着勇力的番兵却再也找不出发射这种竹箭或飞矛的人来,便发着盛怒死命地冲过来,而结果却往往只剩了七八骑狼狈地跑回去。所以,番兵对于这个镇市便有点怀恨着了。直到最近,吐蕃底赞普有了正式的命令叫部下尽量地去攻进大唐国境,千万人大队的吐蕃兵便整天地被了望见在大平原上练操了。镇上虽有七八十个朝廷派来在国境上担任防务的戍兵,在鹫形的高峰上虽然筑着一座很大的狼烟台;但是这有什么用处呢?戊兵是简直听了战争要逃跑了的,不中用;狼烟台即使举着很大的烽火,但因为蜀中高山太多了,所以甚至在十里之外,恐怕已经看不见一缕烽火了。于是本镇的居民略微有些自危了。他们觉得如果他们不能抵抗了这一次的番兵,那是全个镇市底生命就都得完结,而且番兵既得到了这条路径的最重要的关隘,他们是很容易长驱直入,攻进成都的了。为了挽救本镇市和全蜀,甚至说全个大唐土地底命运起见,镇上的人民不得不派了急足到成都来请增加军队驻扎,以便随时保护了。

花将军便是奉了这样的使命,而来到这个镇市上的。

将军底骑兵队到达的时候,恰当镇上的武士败退了一队一二百骑的吐蕃和党项的混杂军之后。镇上正在举行着欢喜的祝贺会。当将军从一个不很高的山崖旁边首先转出来,向着镇尾前进着,随后便是双人行列的骑兵队逐一地出现了的时候,镇上的那些沸着胜利的热血的人,他们大多数是轰集在一家酒店门前的散列在大树荫下的桌子上的,立刻被其中的一个眼光锐敏的人警告着,都含着怀疑的神色,立起来了望了。

大唐的军纛底明显安定了虚惊着的镇民。最先迎着将军的是,按照着他们的礼仪,那些形式主义的戍兵。他们立刻从轰饮着的酒桌边,抛弃了适才的疑心是吐蕃兵又来攻袭的惊慌,齐集了队伍,装着威武又整肃的军容,由吹着欢迎的号角的兵率领着,向将军及其骑兵队迎上来了。

戍兵的头目战栗地在将军面前,下了马,行着军礼。

「我们是从五六年前就驻扎在这里的边戍兵,因为望见了将军的旗帜,知道是得到了这里的警报由朝廷里派来的大军,故而特地赶来迎接的。」

花将军看了他一眼说:

「你是头目吗?」

「是,是的。因为从前的头目这回给番兵打死了,兄弟们推举着升做头目的。」

「好,有劳你们了。在前面走,领我们前进到镇上去罢。」

将军及其部下进行到镇上,找好相当的营舍,散队休息的时候,正是在申牌光景。这天气候很晴朗。将军独自浏览着风景,信步走到那家酒店门前,拣一个桌子坐下了。他凝看着溪水,树木和远处的山峰。前前后后围合了许多因为震惊了他底威名而来瞻仰一番颜色的镇上的武士们和妇女们,他也好象没有知道。陪着小心的酒保,承着笑脸来问:

「将军,可要用一点酒食吗?」

将军依旧沉默着,眼色注着在远处。

将军的眼光好象很空蒙,虽则似乎远望着,但当那些围看着将军中间的一个人——任何一个人,只要一个人就够了——仔细地注意到将军底视线就可以很容易地发觉将军其实是并不在看见什么。这是因为这些人中间终于竟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于是大众愕视着被窘了的酒保,心中震慑着将军底严肃了。

好久好久,将军如象从幻梦中觉来似的,一回头看见了手持着食巾的酒保和四围的观众都呆立着,便笑着说:

「给我酒罢,有什么下酒的也给拣两色来。」

将军底微笑,再加上他底美丽的男性的眼光底流眄,是有着大大的魅力的。当酒保替将军抹好了桌子得意地回进店铺里去的时候,围看着的大众顿然间如象感受了一阵什么爱力似地觉得将军是很和蔼可亲的人了。「为什么刚才觉得这将军是很凶猛的呢?不是错估了他吗?」「这个不象是能够杀掉勇悍的叛贼段子璋底头颅的人呀,为什么他这样地和善呢?」各人心中同时这样搜索着。

将军独自饮洒,在几日的行程上所未曾宁静过的思绪,到了这边境的小镇上愈为纷乱了。现在是已经接近了番寇底疆域,究竟应该怎样地决定呢?如果今夜番兵得知了大唐派遣了骑兵队来征伐他们,因而连夜就来进攻,这也末始不是可能的事呀,那么应取着何等的态度呢?奋勇地抵抗着甚至扑灭他们吗?还是,依照看前两天的不稳的思想,索性欢迎着自己祖国的武士,反戈杀戮这些跟随着来的贪鄙的部下,长驱直入地侵略了大唐的土地呢?关于这两极端的态度,将军在一想到自己从前平东川以后的功高而不受赏,甚至连汉族的诗人杜甫也看得替他代为不平了,于是作了一首《花卿歌》,想起了那对于朝廷很有些讥嘲口气的结句:

「人道我卿绝世无

既称绝世元,

天子胡不唤取守京都?」

将军也很容易毅然地决定他底新生命的。但是将军之所以到了这里,还没有把这个问题取一个果断的解决者,是为了将军对于第二故乡的成都实在也很有些留恋。将军虽则未曾娶妻,而见父母双亡,并没有什么家室之累,但自己本身就是在成都生长的,至今也有三十四年了,就温柔的将军底思想来讲,对于祖国吐蕃的感情倒似乎不如对于成都的感情热烈;但另一方面。将军底英雄的思想,却专力地要把将军拽回他底祖国去。将军同时有着这样的两个心,所以觉得烦乱了。将军是企幕着从祖父嘴里听到的武勇正直的吐蕃国的乡人,而一面又不愿意放弃了大唐的如在成都一般的繁华的生活,同时又不忍率领着乡人,攻进成都,代替了汉族人而生活着。将军不时地擎了空酒怀痴想。

——无论如何,对于这样贪鄙的汉族人是厌恨的了。虽然汉族中也有着许多正直不苟的,但我是,如果没有新的出路,将永远被埋混在这些贪鄙者的人群中了。就只为了这一点,实在也已经使我有了充分的理由可以反叛起来的。啊!我是要反叛了啊!

酒酣了的将军底思想是有所侧重了。

将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回进自己底营舍了。可是不成,将军把烈性的酒喝过度了,才站起来,只觉得眼前一圈的红色滚旋着,两脚一软,终于又坐了下来。

将军醉眼朦胧地望四围看了一下,看见那么许多人,老是定着眼看他一个,好象从他底身上能够获得什么永恒的乐趣似的。将军又酡颜微笑了。

中了酒的将军底二次的笑,完全怯退了他底隐现在眉宇间的勇猛精锐的神色,在每个武士和妇人底眼里,此时的将军,着实是一个又风流又温柔的醉颜可掏的人物了,将军这样地笑着,众人也跟着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地微笑了。

一个开着糕饼店的胡子,他是镇上最好事的人挤紧了眼皮嘻笑着,带着一点谄媚的神气向将军说:

「将军喝醉了。」

「没醉。」将军微笑着回答。但并没有回过头来,认一认问话的是谁。

「将军几时去打吐蕃兵呢?」

胡子因为将军没有回过头来看见他,便从人丛挤进一些,面对着将军猝然地发着这样的问话。

将军心中忽然一惊。几时去打吐蕃兵呢?难道这些围着的人都在这样诘问着吗?好象被洞烛了心事似的,将军有些烦乱了。回过头来,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这个发着这样卤莽的问话的人,看了他这样一副谄媚得可厌的蠢相,将军深深地把两道眉毛皱紧来。

讨了没趣的那个开糕饼店的胡子涨红着脸搭讪着退缩了。他旁边的人,都努着嘴,递着嘲笑的眼色送着他。但同时,所有的围合着的观众都担忧着,因为看见将军一听得有人问他几时去打吐蕃兵就立刻皱起了眉头,大众认为将军虽则武勇,而对于那些善使飞矛的羌蛮一定也兔不了有些警惕。照这样形势看免此番的征伐吐善和党项羌也未必就一定会胜利的。椎炬到这里,大家都现着危供和稻测的神色了。这样形势看来,此番的征伐吐蕃和党项羌,也未必就一定会胜利的。推想到这里,大家都现着危惧和猜测的神色了。

将军情了群众底恐慌的神色,倒有点不忍了。虽则心中暗想着白己如果归顺了祖国之后,那时免不得要带了正直武勇的乡人直冲进大唐的境域来,把那些平素知道是贪佞无赖的汉人杀个干净,但现在看着这些蒙昧的,纯良的,要想依靠着他求得和平底保障的镇民底可怜的神情,倒觉得另外生了一种感想。

——总之,战争,尤其是两个不同的种族对抗着的,是要受诅咒的!

将军这样想着了。

一个佩着刀的武士走上前来,正当将军喝尽了樽里的酒,把酒樽放下的时候:

「将军,适才看着将军底样子,好象将军虽则是奉命来援助我们征讨吐蕃的,但是将军对于这征讨吐蕃的责任还有着游移的态度,这是教我们失望的。现在大家都因为看了将军底样子担起心事来,他们此刻不是在互相纷纷地讨论着吗?他们现在已经好象感觉到将军这一次末见得能够给一个确切的担保,成都来的一向负着威名的将军尚且如此,我们和那些薄弱的边戍兵还那里敢抵抗着强悍的吐蕃和西羌诸国的兵马呢。从前他们是都由河源取道侵略进陇西去的,所以我们里一向并没有什么骚乱过。但是,近来的吐蕃兵,很有些侵略剑南的野心,所以不时地有大大小小的队伍冲来试验我们边防的兵力,亏得大家合力起来,屡次地把他们打败了,但是当他们要集合了大军来袭击的时候,我们是没有抵抗的可能的。因为有了这样的危险,所以派了急足使者到成都来请兵。刚才我们看见将军底旗帜从山崖后面展出来的时候,我们是怎样地得了安慰呢?而现在,将军却有着这样的表示,大家都顿然间失掉了希望,你看,将军,他们不是在商量着怎样搬家了吗?……」

愈说愈涌着豪气的武士指着那些正在纷纷地议论着的镇民,睁着严肃的眼凝视着将军。将军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厉色的诘责,虽明知这个鲁莽的、热血的武士是代表了全体的镇民误解了他底心理,但是这样的时刻,究竞应当怎样表白呢。将军依旧和蔼地微笑着。这在将军是一方面装着缓和的态度,一方面心中筹划着,而在那些停止了说话,围着静等将军的回答的人们,却愈觉得疑虑了。

天色垂晚了。那个率直的武士不免焦急起来。

「如果将军觉得讨伐吐蕃兵是……很……」

将军刷的站了起来,左手一摆:

「住嘴!」

接着将军大笑了。

「你说我讨伐不下吐蕃兵吗?」

将军秉着他固有的英雄的骄气这样问着。但没有等到那个武士底回答,左边的人丛里突然纷乱起来,一个镇上的武士着地拖着一个将军部下的骑兵分开了众人一直向将军走来。将军吃惊着喝道:

「放手!怎么一回事?」

武士后面跟着许多人,一直挤上前来,把将军围在中心。武士走到将军面前,手一松,把那个骑兵摔倒了。武士怒气冲冲地指着那骑兵,对将军说:

「问他!」

将军向这个倒在地上的似乎曾经过剧烈的决斗的骑兵一看,他认出这便是在五天的行程中时常痴想得独自微笑着的一个。将军厉声地问:

「说!做了什么事?」

但倒在地上的骑兵终于只掩着脸没有回话。

「你说!」将军拾起头来问那个武士。

武士沉默了片刻。用腰里佩着的剑稍指着那骑兵,对将军说:

「问他!跟着人家的姑娘持着刀闯进屋子里去想干什么?」

四围的镇民爆响了一阵怒吼。所有的武士都拔出了刀剑。

「杀死他!」

将军觉得眼前一阵昏眩,守了许久的寂静。围着的人们以为将军在想一个处置这个越轨的骑兵的方法,但是,实在,将军是眼前又空蒙地浮起了祖国底大野之幻景,刚才被镇民所激起了的心境,忽又沉没下去,眼看着这样的故态复萌的卑贱的部下,真想全部杀却了之后,单独去归还到英雄的祖国里。这样一想,将军反叛的意志又抬起头来了。

但当前的问题总是应该解决的。将军便喝问着那个骑兵:

「有这样的事么?还有什么辩解呢?」

骑兵匍伏着向将军哀求着,但很狡猾似地:

「事情是有这样的事情的,将军,但是并不曾有某种的恶意。我是因为刀锈了,在镇上找来找去,找不到一家铁铺可以刮锈,所以借一个砥石来自己磨一下。刚才看见一个小姐走进屋子去。所以跟着进去了。谁想那个小姐立刻就惊惶起来,在院子里叫喊着。于是这个武勇的先生就从边屋里窜出来,不问情由地拔着剑直刺过来了。为了防御自己底生命,所以抵抗了几合,但终于败在他手里。便这样地被抓来受诬了……」

「受诬吗?哼!好个油嘴的东西。我就先杀却了位,再自己去受罪!」

武士鼓着怒气,重又拔出佩剑来,这样喝着,真的要劈下去了。阻止了他这样举动的,不用说,当然是将军,他说:

「慢,这样是不成的。你得把事情底前前后后讲来。他底说话可不错吗?」

「都是谎!」

「那么就得由你说了。」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当我正在边屋里擦着我底剑的时候,突然听到我的妹妹在院子里叫着『救命!』于是我提着这剑跑出去,就看见这混蛋的东西持着刀在威胁她。将军,你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难道不应该劈了这厮吗?」

将军向两造各望了一眼道:

「看来这是要那个小姐,你底妹妹,亲自来把这事情说明的了。她在这里吗?」

武土从后列的人丛中拖曳出一个姑娘来,呈现在将军面前。将军骤然感觉了一次细胞底震动,再看一眼匍伏在地上的骑兵,嘴唇略微抽搐了一会。将军闭了闭眼,严肃地对那个姑娘说:

「是怎样的事情呢?这是你底最大的责任,要忠实地告诉出来。把前前后后都说出来罢,小姐。」

「事情是这样的:刚才在这里看了将军喝酒,看看天色要晚了,想起新近经过一次重战的哥哥在家中休养着必定已经肚子饿了,于是我急急地回家了。走不到几步,对面走来了将军底这个部下。他就站住了看着我。当我走过了他身边,他竞反身走着跟踪我了。并且嘴里还问着『姑娘住在那里』『可以让我去玩玩吗』这等的无赖话。我没有理睬他,但他竞跟进了我们底屋子,拔出了腰间的刀,好象要用强了似的。于是我喊起哥哥来,底下的事,便是如哥哥所说的那样了。」

这姑娘底声音非常的清脆,将军心中想着蜀中自古就称为是有艳女的地方,但自己在蜀中生长,于今三十余年,却一个美人也没有看见过。所有的女人,出来总乘坐在一个兜笼里,头上还得包一块黑色布的,遮蔽得大半个脸都看不出来,而如今站在眼前的却竟仿佛是妖妇似的这样地英锐,这样地美丽也难怪部下的骑兵要有着不正的行动了。

但将军却万万不能这样地说出来,他只凝视着地上的骑兵:

「不是这样吗?还有怎么样替你自己辩解呢?」

骑兵默然了。

「我们是来给镇上的人民保护的,现在吐蕃兵来过的时候,倒并没有这种的不名誉的行为,而你却竟敢冒着这个危险而首先做下了,要你这种东西什么用处呢?打破了番兵,到那些野蛮的国度里去,到或者说不妨让弟兄们快乐一下,但是现在,在自己的土地内,你却竞这样地大胆做着这种不名誉的事件吗?好,你爱这样,让我来给你一个永恒的罢。」

十一

将军说了这样的话,四围的观众全都感到了一阵寒噤。将军回过头去,后面站着他底卫兵,严厉地,将军发着号令:

「把这厮砍了,首级挂在那树上。」

观众一齐发了声喊,妇女们掩着脸,退避到后面去了。犯了法的骑兵底首级由一个御兵献呈了一下,便去挂在将军指定的树枝上了。正当这时候,将军心里微微地震动了一次,他看见那个骑兵底首级正在发着嘲讽似的狞笑,这样的笑,将军是从来没有看见过,而且是永远不会忘记了的。将军拂拭着额上的汗,稍微镇定了一下,对着那些因了这事件而齐集拢来的骑兵训告着:

「弟兄们都得自己留心着,我们是奉了上头底命令来保护这里的百姓们的,我们那里可以随便的扰乱他们呢。如象这个不成材的东西似的犯了法给人家抓了来,要是没有处分的话,岂不是变了我们没有军法了吗?这些围看着的镇上的百姓们会得心服吗?我现在也并不是一定要苛待着弟兄们,只是弟兄们也该替这里的百姓们想一想,他们为什么欢迎我们到这里来的呢?现在对着这个混蛋东西首级,弟兄们都各自留心着罢。要顾全我们军队底名誉啊!况且,等到打败了吐蕃兵,我们不是可以大大的快活一会吗?如果打到了吐蕃底京城里,不是比这里更好得多吗?」

将军说着这样的含着十分的暗示性的话,部下的骑兵居然一声也不响地退去了。将军很懂得他的部下,如果要用名誉和法律等话来禁约他们底越规的行动,真是不会有一点效力的,即使看见了树上的同伴底首级,也不会有一点感动的。惟有暗示着打败了吐蕃可以任凭他们去奸淫掳掠,于是,想起了眼前就要到手的大幸福,对于这样的小镇自然没有一个愿意染指了。

部下的骑兵散尽之后,观众也逐渐地退去了。夜色已经来统治着镇市。将军空虚的手扶着刀柄,踏着迟缓的脚步,正想走向自己底营舍去,忽然抬起眼来看见了那个镇上的武士和他底妹妹,在距离十几步以外的街上步着。将军忽然动了一种急突的意欲,不经思考地喊着:

「喂,慢走!」

武士和他底妹妹回转头来了,停止着脚步,带着出于不意似的神情等候着将军。当将军走近去的时候,武士服从地询问道:

「有什么命令吗,将军?」

将军倒有点窘促了。有什么命令吗?将军便是再三的思索也不会对于这两个人有什么命令的。但将军是—向有着很机警的待人接物的态度的,在从树林背后升上来的秋夜之月底惨白的光亮中,将军又和蔼地微笑了。

「命令吗?倒不是。我是要问一问刚才的事件,可处置得适当吗?」

武士看着将军底脸,沉静地说:

「是的,这是要感谢将军底纪律的。」

十二

将军底脸转向着那个黑衣服的姑娘:

「你呢?」

「我吗?我想是太严酷了,因为他毕竟没有损伤了我。」

姑娘仰脸看着将军这样说。将军沉静着,依旧显得可爱的微笑。眼色好象出了神似地看着姑娘。终于有意无意地说:

「真的吗?」

这时候,为了将军所特有的眼睛底魅力——那是在月光中不绝地对于这个姑娘进攻似地闪烁着的,同时又听着将军这样的颇带一些狎亵的调侃。不禁脸红着俯下头去了。但将军也就立刻觉到了自己的应答底不妥了。在将军的意思,是想回答着姑娘底上半句话的,而姑娘要是误会了这是因她的下半句话而发问的呢,那就糟了。将军觉到了这个,便搭讪着接下他的话:

「姑娘真的以为太严酷了吗?但是……但是军法里是不包含着人情的」

旁边的武士才放下了心。

「将军可屈尊到舍下去用晚餐吗?」

将军心里犹豫着。但嘴里却已替他决定了:

「晤,不打扰了你们吗?」

在深夜的月光下走回营舍去的将军,当走过那挂着一个首级的树下的时候,不觉得通身打了个寒噤,在将军自己底手中,被杀了的人也不算得少,将军从来没有一天能从记忆中想起他们的面貌来的。而这一回,将军觉得有些异样了。自从在橙黄的灯光下,与那好客的武士及其妹妹一同坐下来用着清静的晚餐的一时间起,将军就恍惚眼前继续地在浮动着那个被刑的骑兵底狞笑的脸。在与武士和那个姑娘的友谊的谈话暂时寂静的时候,将军总有一些瑟缩,这是将军即使竭力地要摆脱都摆脱不开的,现在,当夜的山风吹动着月光照得很清楚的挂着首级的树枝的时候,一向胆大的将军也只得掩着面,忍着寒噤勿匆地走过了。

对着门卫谎说是在踏勘地势而走进了营舍的花将军,深长地嘘了一口气,坐下在椅子上。将军觉得无论如何是睡不着了,一半是因为酒饮得太多,一半是因为将军还有许多纷乱的思绪要搜索一下。

说是纷乱的思绪,其实也并没有什么难解决的问题。倘若要将军自己仔细地分析出他底思绪何以忽然感觉到纷乱的缘故来,将军是当然可能办得到的。将军自己何尝不明白地知道这是无疑地为了那个可爱的少女呢?只是将军生长到现在已经三十四岁了,自己也曾大大小小地经过了好几百次的战争,巴蜀的人谁都晓得将军是个严正的英雄,而将军自己也每天都自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刚正的男子,象恋爱这种事情,一向被将军认为是一个人在乎静的生活中自弃地去追寻着的烦恼。将军常常说酒与战争就是他底定命,其他的事情,是一点也无心顾问的。对于自己部下的好色行为,将是要不宽容地加以严重的叱责或刑法的。即如象刚才的骑兵底被杀,也是将军承袭着素来的气质而执行的处分。为了上述的将军对于恋受——不管是灵魂的或是肉体的——的观念,所以,将军的部下对于民间的掳掠的罪案,是被将军认为比奸淫罪(不管是已遂犯或是未遂犯)轻得多的。

十三

而现在,自以为永远不要懂得恋爱的花惊定将军,却分明感觉到那个偶然邂逅的少女的可爱,而且已经进一步深深地爱着她了,这是将军所感觉到的第一重烦恼。将军坐在充满了秋夜的凉气的房间里,灯光已因油干了而熄灭,月光从木栅的小窗眼里流进来,粗拙的松木制的器具随着轻风底激荡发散着松脂底香味,迫想着同餐的少女底天真的容颜;她底深而大的限,纯黑的头发,整齐的牙齿,凝白的肌肤,和使将军每一眼都不禁心跳的动作。蜀中的少女,在当时是很有艳名的,而将军在成都生长了三十四年,心目中并不曾觉得看见过一个真的美人。即使说是看见过一个美人的,将军也永没有感觉到心里有所恋慕。而对于在这样冷僻的西陲所遇见的少女,却从头就把全身浸入似地被魅惑着了。这是何故呢?将军底刚毅的意志,对于受欲的固执的观念,这时候都消逝到那里去了?

况且,将军又自己奇怪起来,这不是命运故意替他布置下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吗?将军底恋爱不迟不早地偏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将军不是对于祖国忽然感觉到了热烈的恋慕吗?而现在,正当要想投奔到祖国去的时候却爱恋了一个大唐的少女,这是不是可能的事呢?将军在月下踌躇着这个麻烦的问题。这两种意欲是不是可以并行不悖地都实现了的呢?带了大唐的少女回到吐蕃祖国去吗?不,不啊,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然则,索性不去想着她罢,毅然决然地割裂了这初恋的心,等天光一亮就出发向吐蕃去罢……这样筹划,将军也确曾闭着眼,横了心几次三番地试想要决定过的。无如将军一闭了眼,就仿佛看见了吐蕃的少女们,虽则美丽,但总给将军所心恋着的那个武士底妹妹底崇高的美丽的神光所照映得好象没有容色了。将军到如今才第一次感到恋爱的苦痛和美味。经过了这样的辗转思维,将军才懂得恋爱原来是这样凶猛的东西。将军长叹一声,在无可解决之中,他不敢与未来的命运角逐了。看事情怎样的展开,便怎样的去做罢。将军终于采取了这样的解决法。

一方面苦思着那个黑衣裳的少女,同时将军又不禁要想起那个砍了首级的兵士。将军实在是有些内疚了。这个骑兵是不是真有杀头的罪状呢?是的,他有意图奸淫的罪,在军法上讲起来,是应该处死刑的。但是,自己呢,将军想到这里,自己就战抖了,自己现在不也是同样地对于那个美貌的少女有着某种不敢明说的意欲吗?在那骑兵,不过是因为抑制不住这种意欲,所以有了强暴的越规的举动了,而这样就得受死刑;在将军呢,只不过为了身分的关系,没有把这种意欲用强暴的行为表现出来罢了,而这样难道就算是无罪的吗?况且如果将军做了那个卑微的骑兵,一定不会得象那个不幸的骑兵一样地做出这种要受死刑的行为来吗?将军设身处地想了一想,项颈上觉得一阵痛楚,直通到心里,眼前又浮起了那骑兵底狞笑着的首纸。将军受不起这样严酷的嘲讽,闭了眼,连月光也不敢看了。

十四

然而将军即使闭了眼也躲避不掉那个可怕的幻影。他看见那个骑兵跟着那美丽的少女从她家的矮枣木栅门里进去,少女是惊惶得失措了似地在院子里东躲西跑,把院子里的锦葵花、剪秋萝都撞得零落了满地。但因为骑兵拿着刀恐吓着,所以少女终于被抱在骑兵底坚强的手臂里了。骑兵怎样地吻着那个少女,她怎样徒然地抗拒着,怎样被骑兵抱到一株大栗树底下去,怎样被骑兵宽下了衣裳,怎样被破坏了贞操……这些持军都惊心动魄地看见了。将军看了那少女底哭泣着的惨白的脸,不禁咬牙切齿地痛恨着那个骑兵,嘴里几乎要向卫队发出命令:「把这厮绑去砍了。』而正在这时光,将军又恍惚觉得所看见的那个施行强暴的人并不是他底部下,是的,决不是那个狞笑着的骑兵了。那么,这样残暴地对于一个无抵抗的美丽少女正在肆意侮辱着的人究竟是谁呢?将军通身感觉到一阵热气,完全自己忘却了自己。原来将军骤然觉到侮辱那少女的人竞绝对不是别个人了,是的,决不是别人了……而是将军自己,自己底手正在抚摩着那少女底肌肤,自己底嘴唇正压在少女底脸上,而自己所突然感到的热气也就是从这个少女底裸着的肉体上传过来的……

将军如象被魇了似的竭力的呼出了一口气,虽然是坐在充满了秋夜的凉气的房间里,也身上感觉到炙心的蒸热,将军手扶着沉重的头部,站起身来,不知那一个茅舍里,警醒的鸡已经在首先啼了。

将军在早餐的时光,好象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吩咐卫兵立刻去把示众着的树枝上挂着的首级取下来掩埋了。

早餐终了,一个队长来问:

「请将军的示,今天出军去打番兵么?」

看了这样粗蠢而简单的汉族武土,将军不禁忿恨起来,楞着眼病骂了:

「好蠢的东西!你晓得番兵有多少,你打得过吗?我们是奉命来抵抗番兵的,他们要是打过来,我们就得竭力抵抗一阵。他们不过来,我们就守着在这里,这就尽了守卫边疆的分儿。你难道还想替皇帝打出天下去吗?你带了多少兵马来?还是你一个儿敌得过千军万马?」

队长不敢回话,只一迭连声地应诺着:

「是,是,是。」

「去把本队的骑兵点了名,原来的戍兵也点了名,镇上的武士也点了名。不准走开。在镇西三里路外面放几个步哨,小山上去派了一个了望,看见番兵来就吹号角,立刻在本衔上集队出发。懂了没有?去!」

队长奉着命出去了。将军也就武装着踱了出来。队长是到各营舍、各兵棚里去传达将军底严酷的命令,而将军是到什么地方去呢?这在将军走出营舍底大门的时候,确实自己也还没有知道。但当他走到了那矮矮的枣木栅门边的时候,他也不能不承认这并不是偶然的事情了。将军在栅门外徘徊着,窥望着被照在朝阳底下的小园,锦葵花,剪秋萝,风仙,牵牛,各种的花都开得很烂漫,菩提树和栗树,都在晓风中扇动着秋天的凉意,这些景色使将军回想起昨夜的幻境,将军苦痛地叹息了。

将军第七次从小溪边折回到栅门外的时候,看见那个美丽的少女已经在园里提着水壶灌花了。她披散着头发,衣裳没有全扣上,斜敞着衣襟,露出了一角肩膀,显然是刚才起身的样子。将军便立在栅门外看着了。

十五

将军穿着的犀革上的金饰,给朝阳照着,恰巧反射了一道刺目的光线,在那美丽的少女底眼前晃动着。吃惊着的她便抬头看见将军了:

「早呀,将军!」

说着,她提了水壶走过来给将军开了栅门。

「你早,……」

将军对她笑着。好象有话要说下去似的,但隔了许久还没有说出来。

她暂时有点窘了:

「哥还没有起身哩……将军要叫他么?」

现在是轮到将军有点窘了。将军摇着手:

「不,并不,虽则他是应该起来去点名了,但我并不是来叫他的。我,我么?我是随便走着,恰巧走过了这里的,我并不是特地到这里来的。……」

也不知是因为将军把这些话说很大急剧呢,还是因为将军底燃烧着热情的眼睛又在起着魅惑人的作用?这少女注视着将军微笑了。

「将军全身披挂着,我只当是来叫哥哥去打仗的,倒真有点吃惊哩。现在,既然没有什么事情,何不进舍下去坐坐呢?」

听着这样的话,将军疑心着这一定不是一个剑南的女子底声音。那有这样娇软的呢?将军象失了神似的只管凝看着她:

「真的吗?到府上去坐坐不妨事吗?…哦,记起来了…我应该告诉你吗?……让我想一想……」

「什么事呢?」

「哦,我该得告诉你的,就是那个头,记得吗?已经掩埋掉了。这是我今天吩咐他们做的。」

「就为了这件事吗?……这也不一定要告诉我的,掩埋了不就完事了吗?……」

「是的……但是,我要问你,如果再有人来缠扰你便怎么样呢?」

「是说将军底部下吗?」

「譬如也是我的部下呢?」

「将军一定会得杀了他的。」

「不是我底部下呢?」

「我哥哥会得把他杀了的。」

将军心中一凛,但仍旧微笑着问:

「但如果是……不是别人呢?」

将军终于说着这样的话,两条英雄的臂膊执着她底肩膀。凝看着她,等侯着回答。而这时,那少女却意外地窘急了。她静默地看着将军。她好象能够感觉到将军底跳跃着的心。她好象懂得将军是怎样地抑制不住了他底热情而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切的将军底心事,她好象都已经从将军底特异的眼色中读出来了。她镇静地说:

「按照将军自己底军法,可以有例外么?」

将军心中又感了一惊,何以这样的天真的少女,嘴里会说出这样凶猛的话来呢?这究竞是不是这个少女心中所要说的话呢?还是别个人——对于将军处于嘲讽的地位的人,譬如象那个被砍了首级的骑兵——借了这少女底嘴说出来的?「按照将军自己底军法,可以有例外么?」将军反复着这句问话。将军好象感觉到这是一重可怕的预兆。但迷惘于爱恋的将军是什么都管不到了。他对这少女注视了好久,用了叹谓的口吻说:

「按照我自己底军法,你可是这样问我吗?是的,这是不应该有什么例外的。只是……受了自己底刑罚的花惊定,即使砍去了首级,也一定还要来缠扰着姑娘,这倒是可以预言的事了。你看怎样呢?……」

十六

「如果真是这样,到容易办了。」

那少女看着将军,脱口而出地说了这样的话。将军觉得不宁静起来。难道真的要我砍了头才能够成就了这个恋爱吗?早知要有现在的困难,昨天那个骑兵底头一定不会被砍下来的。而现在是委实两难了。但是这个谈锋锐利的少女,现在的心里究竟怎样想着呢?她能够接受我底恋爱吗?砍头的话,是真的呢,还是说着玩的?是的,不管她是真的还是假的。总之,如果要让我的初恋成功,似乎非对于昨天的骑兵底头有一个交代不可了。

将军正在这样面有难色地沉思着,站立在身前的少女却失笑起来了:

「将军在想些什么呢?是不是真的在想先把头砍下来吗?其实也不一定要将军把头砍下来才有办法,如果将军在军法上可以讲得过去,象将军这样的人,想起来哥哥也不会得再替我另外拣选的……」

少女说着,终于不免有些羞涩了,提起了水壶假做灌花的样子,把脸转到别个方向去。而将军呢?听了这样的话,满意地笑了。

将军刚在跨前一步走进枣木的栅门去,事情却有这样的巧,远处一阵喧嚣的人声使将军收回了已经跨出的右脚。将军回头一望,看见一簇人正在纷嚷着涌过来。渐渐地看清楚了,在最前的是一个队长,跟着的都是将军部下的骑兵。将军心中一动,恐怕是兵变了吧?便一手扶着腰间的刀把,慌忙地迎上前去。

「乱纷纷的嚷着些什么?」

当走近的时候,将军先喝问着。

那个队长伸开了两臂,阻拦着后面拥挤着向前的人。也没有对将军行一个军礼,也完全缺少了平时的恭顺的态度,直率地说:

「并不是为了别的事情,就只为了刚才奉了将军底命令去传谕伙伴们,点了名,不准走开,外面放了步哨,山上派了一个丁望,但是伙伴们都不乐意,他们都说是跟了将军来征讨吐蕃的,现在放着我们这样的精兵,还有这里镇上的武士们也很了得,为什么将军不肯传令出兵去打一个胜仗呢。况且,伙伴们也都说将军昨天答应他们打到吐蕃的京城里,可以大大地快乐一下,所以他们对这里是守着将军底纪律,秋毫无犯。现在既然将军说不去征讨吐蕃,那么不是叫伙伴们都阴干在这里喝大雪山上吹来的西风吗?就是为了这点点小事,小人实在压制不下伙伴们,所以带了他们四处寻找将军请示的……」

将军是不等他说完,已经冲上了怒气了。将军从来没有受看过自己部下这样的侮辱。所以,起先倒暂时地有些手足无措,默想着怎样对付的办法。但随后却又因过度地发怒了,容色很严厉地喝着:

「我说不去征讨吐蕃便怎么样呢?」

十七

在将军底意思,以为自己这样威严地一喝,把奕奕有神的眼睛凝看着每一个骑兵,照着平常的经验,一定可以把他们压制下去的。但是,出于将军意外的,将军底部下这一回却真的不奉命了。将军底话说完了之后,短时的寂静了一下,他们便轰响着一个洪大的声音:

「抢这个镇上!」

将军正在看了这些无纪律的汉族骑兵底贪鄙、下贱的脸而感觉到一阵切心的悲哀的时候,忽然耳朵边听得了一声钢铁般的冷笑。将军一回头,就看见了一个威严的武士:右手握着长矛,左手却持着一个号角,直立在将军的背后,带着挑战性的、轻蔑的脸色看着将军底部下。这个武士即是将军所恋爱着的少女底哥哥。

将军又感受到一阵羞耻。汉族的武士中原来也有着这样的人,而何以自己底部下却偏生这样地卑微呢?这不是自己应该负责的吗?自己不能负这个责任,而要想逃脱到祖国去,这不是羞耻的事吗?况且,当着这样英雄气的武士面前,暴露了自己部下的弱点,不又是羞耻的吗?

但这样困难的境况,却不用将军费心来解决了。正在这时候,随着秋风吹扬过来是一声声的报警的号角。将军和他底部下都立刻侧着耳朵听了一下。将军拔出了腰间的刀,挥动着,露着轻视的笑容道:

「去罢,你们快乐的时光到了。」

街上一阵大纷乱,马蹄踏起了漫天的灰尘,将军部下的骑兵,和镇上人民所组织的武士队全都抢先冲出去了。妇人们都去躲在家里。冷静的街上,只踯躅着几个留守着的边戍兵。

将军控着大宛马,追风似地奔驰着。马背上的将军却又在沉思了。现在是到了行为的分水岭了。究竟还是反叛了大唐,归还到祖国去呢,还是,为了恋爱的缘故,真的去攻打祖国底乡人呢?这是不能不立刻决定的。

将军虽想余裕地打定了最后的主意,但时间却不允许他了。冲在前头的骑兵队已经与迎面而来的吐蕃和党项羌混合的兵队在一个小山岗底下的平原上接触了。吐蕃兵有着百发百中的箭作为唯一的利器,将军听得空中嗤响着,便一手举起他底铜盾来抵挡,一手便举动着他底大刀呐喊着扑奔过去。将军激动了他底好战的习性,刚才心中纷乱着的思想全都暂时丢开了。在这时候,将军所意识着的,就只是怎样地去避免敌人底杀戮,和怎样去杀戮敌人「将军己完今忘记了种族的观念凡是赶上前来要想杀害他的,都是敌人。为了防御自己,便都得杀死他。在步兵与骑兵混乱着的战争中,将军兴奋着。忽然,就在将军底身旁,一个武士倒下马来了。将军在匆忙之中,分一点闲暇去看了一眼。那个武士的前胸很深地被射中了一箭,所以倒下了马。而这个武士,当将军底眼睛转向着他底痛楚的脸的时候,将军不禁心中吃了一惊,也就是将军所恋着的少女底哥哥,那个镇上有名的英勇的武士。将军底马向斜里跑去了,那武士底重创了的身上,随即给别的马匹乱踏着了。

十八

将军兜上了心事,不想恋战了,将军尽让他底骏马驼着他向山岗上奔去,将军想起了那个少女。现在哥哥死了,她不是孤独了吗?谁要来保护她呢?她不是除了哥哥之外,家中并没有别的人了吗?将军这样想着,便好象已经看到了这个孤苦无依的少女,在他底怀抱之中受着保护。将军心中倒对于这个武士底战死,引为幸运了。这时的花惊定将军完全是自私的,他忘记了从前的武勇的名誉,忘记了自己底纪律,甚至忘记了现在是正在战争。

将军正在满心得意地想回转马头,归向村中去,但没有觉得背后有一个认得他的吐蕃将领正在追踪着他,将军底马刚才回头,将军底眼睛刚才一瞥地看见背后有人,而那凶恶的吐蕃将领底大刀已经从马上猛力地砍上了将军底项颈了。

于是,称为成都猛将的花惊定将军底头便这样地被抓住在一个吐蕃将领的手中了。

但,将军倒下马来没有呢?没有!将军并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头已经给敌人砍去了。一瞥眼看见了正在将利刀劈过来的吐蕃将领,将军顿时也动了杀机。将军也把大刀从马上撂过去,而吐蕃将领的头也落在地上了。所以,事情是正象在传奇小说中所布置的那样巧,说是将军乐吐蕃底将领和吐蕃将领之杀将军是在同时的,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这其间,所不同者,是那个吐蕃将领抓着将军的头立刻就倒下马来了,而将军却虽然失去了头,还不就死掉。将军的意志这样地坚强,将军正在想回到村里去,何曾想到要被砍掉了头呢?所以将军杀掉了那个吐蕃将领之后,从地上摸着了胜利的首级,仍旧夹着他底神骏的大宛马,向镇上跑去。

剧烈的战争已持续了两个多时辰,却还没有什么胜败,镇上的人都还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没有了头的花将军由着他底马背着他沿了溪岸走去,因为是在森密的树林间,踯躅着在溪的彼方的街上的边戍兵也没有看见他。将军觉得不知怎的忽然闷热起来,为什么眼前一点也看不出什么呢?从前也曾打过仗,却没有这样的经验呀。将军觉得满身都是血了,这样,怎么可以去见那个美丽而又温雅的少女呢?如此想着,将军就以为有找一处浅岸去在溪水里洗濯一下的必要了。

将军在一个滩岸边下了马,走近到溪水边。将军奇怪着,水何以这样浑浊呢,一点也照不见自己的影子?而这时候,在对岸的水阶上洗涤着碗碟的却正是将军所系念着的少女。她偶然拾起头来,看见一个手里提着人头的没有头的武士直立在对岸,起先倒吓了一跳。但她依旧看着,停止了洗涤。她看将军蹲下身来摸索着溪水,象要洗手的样子。她不觉失笑了:

「喂!打了败仗的吗?头也给人家砍掉了,还要洗什么呢?还不快快的死了,想干什么呢?无头鬼还想做人么,呸!」

将军底心,分明听得出这是谁的口音。一时间,将军想起了关于头的谶语,对照着她现在的这样漠然的调侃态度,将军突然感到一阵空虚了。将军底手向空间抓着,随即就倒了下来。

这时侯,将军手里的吐蕃人底头露出了笑容。

同时,在远处,倒在地下的吐蕃人手里提着的将军底头,却流着眼泪了。

(原载于 1930 年 10 月 10 日《小说月报》第 21 卷第 10 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