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张莘夫

墓志铭一共只有四行,包含了最基本的事实,但全都是真的,没有一句歪曲造假,政治并不曾侵入到这篇文字的写作之中。如果你只能用 35 个汉字来描述一个人,那么这算是写出来他一生的重点——生卒年份、工作、祖籍和他的姓名。

对倒

这是旺角。这里有太多的行人。这里有太多的车辆。旺角总是这样拥挤的。每一个人都好像有要紧的事要做,那些忙得满头大汗的人,也不一定都是走去抢黄金的。百货商店里的日本洋娃娃笑得很可爱。歌剧院里的女歌星有一对由美容专家割过的眼皮。旋转的餐厅。开收明年月饼会。本版书一律七折。明天下午三点供应阳澄湖大闸蟹。虾饺烧卖与春卷与芋角与粉果与叉烧包。

结束与开始

[波兰]辛波丝卡

每次战争过后
总得有人去打扫战场。
毕竟事物
并不会自行收拾。

总得有人把瓦砾
铲到路边,
好让满载尸体的货车
顺利通过。

总得有人必须跋涉穿越
泥泞和灰烬,
沙发的弹簧,
玻璃碎片,
和血污的破布。

总得有人拖动柱子
好撑住墙壁,
总得有人为窗户装上玻璃,
好让大门嵌入门框。

这些工作不会一蹴而就
它们需要岁月。
所有的摄影机
都已去参加另一场战争。

桥梁需要修复
车站需要重建。
卷起的袖口
已经破成了碎片。

有人手持扫帚
还记得发生过的战争。
有人在倾听,点点
他那未被击穿的脑袋。
有人匆匆经过
感觉一切
有些令人厌烦。

偶尔还有人
会从灌木丛底下。
挖出生锈的论点
然后把它放到垃圾堆上。

那些目睹过
战火的人,
不得不让路给
对战争了解较少的人,
了解很少的人,
甚至毫无了解的人。

在把因果
覆盖起来的草地上,
总得有人躺着
嘴里叼根草
望着云朵发呆。

假如你必须嘶喊

[波兰]斯坦尼斯拉夫·巴兰扎克

假如
你必须嘶喊,请悄悄地喊
(隔墙有耳)

假如
你必须做爱,请熄了灯
(邻居有望远镜)

假如
你必须在此生活,请不要栓上大门
(当局有权进入)

假如
你必须受苦,请你在自己家里受
(生活有其法规)

假如
你必须活着,请你限制自己的一切
(一切都有限制)

为了成为人

作者 / 突突2.0

一万多年前,
为了成为人,
我渐渐伸直我佝偻的身躯,
摘下树叶,遮住我的下体。
钻木取了火,结束茹毛饮血的历史,
在巨大的壁石上,我刻下牛羊猪狗的模样,
当成神灵,祭奠它们,
给了我的生命。

一千多年前,
为了成为人,
我把我的身体藏到严实的布衣之中,
只在黑夜零星的灯火下放他出来透气。
我一心想要修身齐家,妄图治国平天下,
我走在长安的街头巷尾,
寻找偶尔让我借以明志的事物。

一百多年前。
为了成为人,
我剪去我的长辫子,梳开头发,
挡住我露出已久的天灵盖。
点燃了烟草,开始长达一个世纪焦虑而莫名的思考。
历史在蒸气机的轰隆鸣声中瞬息万变,
我不过只是微小的人质。

如今,
为了成为人,
我拼命的往自己身上贴上更多的标签:
什么职业?什么身份?什么社会关系?
有什么技能?有什么特长?有什么成长经历?
我一面勒紧我的领带,只容够呼吸的气息进出,
一面拉低我的裤头,露出深沉的股沟。
不要问我活着是为了什么,
我顾着成为一个合格的人,已经够累了。

终有一天,
为了成为人,
我会褪去所有的衣物,行走在阳光下,
一如我还没有成为人之前。
我走在联合国两百多面旗帜前;
走在耶路撒冷晨曦的钟声前;
走在战火中一对哭喊的母子前。
让你们看看,好好看看,
我的身体到底有了,
什么不一样。

徽杭古道致王君

诗人 / 赵野


细雨沾衣欲湿,杏花风吹来
一片天,纷乱叙事如山瀑飞泻
断崖仿佛一个经典文本
涂满苔藓、咒语、汴梁和盐
往来的马匹看尽云霞明灭
万物皆知此心的动静
飞鸟明了隐喻,向西迁徙
耀缘师留下,冥想时间履迹


冷杉与杜鹃偕朝代生长
成就一个诗人,山河必定泣血
写作要内化一种背景
像这石径,每一步都是深渊
要点燃千年的冰,让杭州和徽州
弥漫宋朝暖意,好比此时
身体下起雪,一个字母击碎虚空
我们谈到传统,狮子洞大放光明

初冬的傍晚

文 / 余秀华

阳光退出院子,退得那么慢
其间还有多次停顿,如同一种哽咽
北风很小,翻不起落在院子里的杨树叶儿
炉子上的一罐药沉闷地咕噜,药味儿冲了出来
击打着一具陈旧的病体
她蹲在院子里,比一片叶子更蜷曲
身体里的刀也蜷曲起来
她试着让它展开,把一块陈年的爱割掉
这恶疾,冬天的时候发炎严重
光靠中药,治标不治本
但是她能闻出所有草药的味儿
十二种药材,唯独“当归”被她取出来
扔进一堆落叶

2014 年 11 月 22 日

多收了三五斗

他们有的粜了自己吃的米,卖了可怜的耕牛,或者借了四分钱五分钱的债缴租;有的挺身而出,被关在拘押所里,两角三角地,忍痛缴纳自己的饭钱,有的沉溺在赌博里,希望骨牌骰子有灵,一场赢它十块八块;有的求人去说好话,向田主退租,准备做一个干干净净的穷光蛋;有的溜之大吉,悄俏地爬上开往上海的四等车。

春桃

老实说,在社会里,依赖人和掠夺人的,才会遵守所谓风俗习惯;至于依自己的能力而生活的人们,心目中并不很看重这些。像春桃,她既不是夫人,也不是小姐;她不会到外交大楼去赴跳舞会,也没有机会在隆重的典礼上当主角。她的行为,没人批评,也没人过问;纵然有,也没有切肤之痛。

渔家

一个春天的下午,雨声滴沥滴沥的打窗外的树。那雨已经是下了好几天了,连那屋子里面的地,都水汪汪的要津上水来。这一间草盖的房子,在一棵老槐树的旁边;房子上面的草,已是很薄的了,还有几处露出土来;在一个屋角的上面,盖的一块破席子。那屋子里面的墙,被雨水润透,一块一块的往下落泥。那窗上的纸,经雨一洗,被风都吹破,上面塞的一些破衣裳。所以,那屋子里面十分渗淡黑暗的了。

国家公敌: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故事

建国是在 1999 年的夏天捕入狱的,我清楚地记得当我得知这一消息时的情形:当时我正在位于蒙特利尔郊区一个朋友家中坐客,在他们家的厨房里,我一边喝着现磨的咖啡,一边浏览当地报纸上的一个头条:据称中国刚刚发射的测试导弹射程可达到阿拉斯加。在报纸的最后一个版面里,我看见了关于建国的审理报道。我感到一阵突如奇来的惊讶和愤怒,但作为妹妹,我深为建国的行为而骄傲:建国和与他一样胸怀自由和平的同志们颠覆性地组建了一个反对党派——中国民主党,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有人敢冒大不韪,公开登记成立独立自主的政党。现在,他们将为自己的行为付出入狱的代价。

与审查者同行

在中国,代沟是非常巨大的,而改革的一代可能是唯一一代会同时思考前辈和后辈的人。这一代人就像一座桥,想到当这一代人变老,并逐渐出现在这个国家权力的高层时,我就会对这个国家的未来充满好奇的乐观。长远地看,张吉人可能说对了——现在的政治情形只是表面的风暴,一旦风暴过去,不会对社会深层造成什么影响的。

世说:吊丧者徐稺

当清晨露水打湿大地,徐稺出了远门。着麻布衣一件,揣熟鸡一只,以在酒中浸泡并曝干的丝棉裹之,磨镜工具一套,没有钱,一个子儿也没有。乡人望望那瘦薄身影摇摆而去的方向,复望望天色,太阳未出时的天是青灰色的,知道在那天边的某处,又有哪个贵人死了。

徐稺像一只黑色的猫头鹰,在白天赶路。沿途以替人磨铜镜换食宿。或数十里,或百里,或千里,来到某座新坟前,绕过泣哭哀哀的亲友团,不发一言,掏出那只熟鸡来,因为保养得囗法并未臭掉,只是变成酒糟鸡了。把丝棉解散,用水浸泡成酒汁。鸡放在一束路边采来的白茅上,再放一碗不吃哪家讨来的米饭。躬身酹酒毕,扬长而去。

谁能想到次生灾害会落到汉语上?

今天傍晚,一个著名作家给我发了一个短信,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谁能想到次生灾害会落到汉语上?」感恩这个美好的词语,它的未来会满身污秽吗?而今天,它会成为敏感词吗?

一位青年文人的正常死亡

当锦衣卫脱掉锦衣时,他还是锦衣卫吗?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很久,直到思绪被到访的锦衣卫打断。那已经是他们第三次上门拜访了。我不记得自己究竟犯过什么错误,可锦衣卫也不会无缘无故来找我。据说进了北镇抚司的诏狱意味着告别平庸,那里面的人要么是大奸大恶,要么有大才大智。可我究竟属于哪一种,鬼才知道。我只是一个遵纪守法的读书人,不知怎么就被锦衣卫给盯上了。

SARS 危机中的身体政治

这里,只有纯粹几何学性质的空间描述:只有医院和非医院的空间场所;只有隔离和非隔离的空间场所。同样,在这两类空间场所中,只存在两种人:患者和非患者;病人和非病人;咳嗽的和不咳嗽的;发热的和不发热的。总之,只存在着两种类型的身体:携带病毒的身体和不携带病毒的身体。人们就这样来区分、定义和描述人群,就这样将人的本质纳入到身体的范畴内,似乎身体知识和医学知识就是人的全部知识。白色大褂的医生变成了身披斗篷的教父,人们将自己毫不犹豫地交给了医学专家,他们的公开话语成了圣词,人们将医生的要求当作神圣的法律,言听计从。医学知识以可能想象得到的形式被广泛传播,它力图深入人心,变成日常生活指南的常识。

齐马蓝

当他展示这幅画作的时候,人们发现这幅画作里出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这是一幅漩涡星云的作品,以一颗无空气的小行星作为观察点。在这颗小行星上某座火山口的边缘,有一个小小的蓝色正方形遮盖住了星云的一部分。乍一看,就像是齐玛先把整个画布用蓝色刷了一遍,然后在上面画星云的时候,故意留下这么一块正方形没有画。这个正方形是空心的,没有任何细节表明它和整个景观或者背景有什么联系。它没有投射阴影,跟周围的颜色之间没有任何渐变。但是,这个正方形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才画上去的:因为通过近距离察看可以发现,它确实是用颜料在火山口的上方画出来的。这肯定具有某种深意。

毁掉一个人很简单,只需要毁了她的童年

巴掌打在脸上最疼,然后是手背,再是手臂,最后是大腿。打在背上还行,被皮带或电线抽时腿伤最疼,然后是背上,最后是双臂。羞辱人最有效的方法先是让她就穿拖鞋站在屋外向外人示众,再是每日每夜不停地尖声骂最难听的话,还说的冠冕堂皇,最后是耍泼妇。失眠的原因是睡前被骂或被打,躺在床上接着听从主卧传来的谩骂声,剩下的时间用来回味一天的难过。

纸工厂

每到了转折的时代,总会有这样一群失落者。这个时候,人们追求的东西会像雨水一样蒸发到空气里,然后用一种我们每一个普通人无法把握的概率落下来。时代和人群永远朝向新的宾客,发出新的颂扬。新的失落者在输光了一切以后就要走向被人遗忘的路程。

这些人,在当年我的印象里,他们相信自己完全配得上也守得住这一切。就像今天在大城市里的精英阶层一样,他们相信自己有资本,有智慧,有能量,相信自己完全能够Hold住这种生活,永远不会是输家。他们也相信这个世界已经合理了,已经足够合理,任何失败者不是愚蠢的就是懒惰的。其实这也和三十年前这些下岗的工人想的差不多。

BBS 往事:一篇写给互联网的情书

这是一篇写给互联网的情书。本文以过去十年致力于公共参与的 BBS 为蓝本,纪念公民论政氛围和民间维权运动逐渐老去和新生的岁月。

在封闭的环境下,BBS 的出现让人们开始了独立的、更符合人性的生活实验。孤独的个体在 BBS 上找到同道,那些闻名不如见面的朋友们,让你不再孤单,让你想到他们的时候,额头还在冒汗。

网络还在不断自我更新,还在向更远的地方延伸。十多年来,这些同道由无到有,由小到大,始终活跃在互联网上,四处寻找着可以栖身的绿洲。

这个时代,一切流行的东西都会迅速消逝。网络这个初熟的公共政治空间,还在奔跑。不过,回头看看出发的地方,就像在荒烟蔓草的客厅里回忆当年的灯火辉煌。

爸爸四年前死了。

爸爸生前最疼我,妈妈就天天想办法给我做好吃的。可能妈妈也想他了吧。

妈妈病了,去镇上,去西昌,钱没了,病也没好。

铸剑

眉间尺取出新衣,试去一穿,长短正很合式。他便重行叠好,裹了剑,放在枕边,沉静地躺下。他觉得自己已经改变了优柔的性情;他决心要并无心事一般,倒头便睡,清晨醒来,毫不改变常态,从容地去寻他不共戴天的仇雠。但他醒着。他翻来复去,总想坐起来。他听到他母亲的失望的轻轻的长叹。他听到最初的鸡鸣;他知道已交子时,自己是上了十六岁了。

竹林中

是的,那尸体是我发现的。今天我照每天的习惯到后山去砍杉树,忽然看见山后的荒草地上躺着那个尸体。那地方么,是离开山科大路约一里地,到处长着竹丛和小杉树,难得有人迹的地方。

蟑螂

蟑螂遭受丁普戏弄时,只当已获释放。虽然浸在水中,仍在拼力游泅。它于昨晚受伤,经过一夜的挣扎,体力的消耗,乃是必然的。此刻,自以为已逃出生天,只需排除水的障碍,就可以逃抵安全地带。它变成丁普眼中的小丑。

在昨夜的梦境中,他遭受蟑螂们的戏弄,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与焦灼。现在,他必须报复了。他知道:蟑螂在水中要是翻转身的话,就会失去游泅的能力。于是伸出手去,用大拇指与食指捉住蟑螂的触须,从水中将蟑螂提起,又将它放回水中。这一次,故意使蟑螂背脊浮在水面。蟑螂很慌张,五条未受伤的大腿痉挛地乱爬。

在其香居茶馆里

这镇上是流行着这样一种风气的,凡是照规矩行事的,那就是平常人,重要人物都是站在一切规矩之外的。比如陈新老爷,他并不是个借疼金钱的脚色,但是就连打醮这类事情,他也没有份的;否则便会惹起人们大惊小怪,以为新老爷失了面子,和一个平常人没多少区别了。

在流放地

阳光热辣辣地洒在这光秃秃的谷地上,人很难把精神集中起来。他觉得军官更加令人敬佩。虽然他身着可以参加阅兵式的军上装,肩上扛着沉甸甸的肩章,身上挂满了绦带,却神采飞扬地讲解着。而且一边说着话,一边拿着一把螺丝刀这儿拧拧,那儿紧紧。那个士兵却和旅行家一样,显得心不在焉。他把锁犯人的铁链绕在自己手腕上,一只手支着枪杆,耷拉着脑袋,无所用心。

小兵物语

我是一个小兵,守城的小兵。

象我这样的小兵,襄阳有几万人。这些人里,有的是襄阳人,有的却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大家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决不让蒙古人攻下我们襄阳城。

香蕉的尸斑

专家告诉我们,人死后,身体机能停止运作,血管会渐爆裂,血水渗出皮肤,形成褐色斑点。死去时间越长,尸斑出得越多。但肌肉受压的部份,不会呈现尸斑,如仰卧而死,斑点便在身前;俯伏,则在背后。验尸官据此可以推断尸体的死因,死亡时间,和曾否被人移动过,协助破案。

瘟疫

在瘟疫早期,一些侥幸没有发现这种病毒的国家还在幸灾乐祸地指责是其他国家的国体以至于造成了这场瘟疫,而传到自己国家时又气势汹汹地指责别国采取的措施不力。然而当这种瘟疫已成燎原之势时,谁也不说出多余的话了。不管意识形态如何,国体如何,在这场瘟疫面前人人平等。

套中人

他只要出门,哪怕天气很好,也总要穿上套鞋,带着雨伞,而且一定穿上暖和的棉大衣。他的伞装在套子里,怀表装在灰色的鹿皮套子里,有时他掏出小折刀削铅笔,那把刀也装在一个小套子里。就是他的脸似乎也装在套千里,因为他总是把脸藏在竖起的衣领里。他戴墨镜,穿绒衣,耳朵里塞着棉花,每当他坐上出租马车,一定吩咐车夫支起车篷。总而言之,这个人永远有一种难以克制的愿望--把自己包在壳里,给自己做一个所谓的套子,使他可以与世隔绝,不受外界的影响。现实生活令他懊丧、害怕,弄得他终日惶惶不安。也许是为自己的胆怯、为自己对现实的厌恶辩护吧,他总是赞扬过去,赞扬不曾有过的东西。就连他所教的古代语言,实际上也相当于他的套鞋和雨伞,他可以躲在里面逃避现实。

桃园

秋深的黄昏。阿毛病了也坐在门槛上玩,望着爸爸取水。桃园里面有一口井。桃树,长大了的不算又栽了小桃,阿毛真是爱极了,爱得觉着自己是一个小姑娘,清早起来辫子也没有梳!桃树仿佛也知道了,阿毛姑娘今天一天不想端碗扒饭吃哩。爸爸担着水桶林子里穿来穿去,不是把背弓了一弓就要挨到树叶子。阿毛用了她的小手摸过这许多的树,不,这一棵一棵的树是阿毛一手抱大的!——是爸爸拿水浇得这么大吗?她记起城外山上满山的坟,她的妈妈也有一个,——妈妈的坟就在这园里不好吗?爸爸为什么同妈妈打架呢?有一回一箩桃子都踢翻了,阿毛一个一个的朝箩里拣!天狗真个把日头吃了怎么办呢?……

手中纸,心中爱

当我用英语说「爱」的时候,感受到的是声音,但是当我用中文说「爱」的时候,感受到的是真情。

第二天,落日的余晖涂金黄于门墙。许仙的靴子仍染昨日之泥。「你来啦?」花香自门内冲出。许仙进入大厅,坐在瓷凳上。除了用山泉泡的龙井外,白素贞还亲手斟了一杯酒。烛光投在酒液上,酒液有微笑的倒影。喝下这微笑,视线开始模糊。入金的火,遂有神奇的变与化。荒诞起自酒后,所有的一切都很甜。

伤心者

「我知道这一点。是的,我承认它的的确确没有任何用处,老实说我比任何人都更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何夕平静但是悲怆地说,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直接说出这句话。何夕没想到自己能够这样平静地表述这层意思,他曾经以为这根本是做不到的事情。一时间他感到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破碎掉,碎成渣子,碎成灰尘。但他的脸上依然如水一样的平静。

「可我必须完成它。」何夕最后说了一句,「这是我的宿命。」

山峡中

黄黑斑驳的神龛面前,烧着一堆煮饭的野火,跳起熊熊的红光,就把伸手取暖的阴影鲜明地经在火堆的周遭。上面金衣剥落的江神,虽也在暗淡的红色光影中,显出一足踏着龙头的悲壮样子,但人一看见那只扬起的握剑的手,是那么地残破,危危欲坠了,谁也要怜借他这位末路英雄的。锅盖的四围,呼呼地冒出白色的蒸气,咸肉的香味和着松柴的芬芳,一时到处弥漫起来。这是宜于哼小曲、吹口哨的悠闲时候,但大家都是静默地坐着,只在暖暖手。

人妖之间

在哥儿们义气、感恩报德、亲友情谊等等温情的纱幕之下,掩盖着赤裸裸的利害关系。这边投之以桃,是依靠手中之权给以物质实惠或取得物质实惠的条件,那边报之以李,又是以直接或间接的物质实惠给以偿还。

这就是制造和掩护过王守信、并且还在继续制造和掩护犯罪分子的另一个社会条件。

骑桶者

煤全用完了,桶里空空如也,铲子毫无用处,炉子呼吸着寒冷,房间里满是寒气。窗前的树木僵在霜冻中,天空像一面银盾,挡住向它求救的人。我一定得有煤,我不能冻死。我后面是冰冷无情的炉子,前面是同样冰冷无情的天空。因为这个缘故,我必须在它们之间快速地骑着煤桶跑,在中间地带找煤炭行老板帮忙。对我一般的求助他已经无动于衷了,我必须向他证明,我连一粒煤炭也没有了,因而他对我而言就如同苍穹下的太阳;我到那的时候,必须像个行将饿死在大户人家门槛上的乞丐,喉头喘着气,使得他家的厨娘肯把最后一点咖啡渣灌进他的嘴里,煤炭行老板也定会这样忿忿然,但在「你不可杀人」这戒律的光芒下,给我的桶铲上满满一铲煤。

潘先生在难中

一阵的拥挤,潘先生象在梦里似的,出了收票处的隘口。他仿佛急流里的一滴水滴,没有回旋转侧的余地,只有顺着大家的势,脚不点地地走。一会儿已经出了车站的铁栅栏,跨过了电车轨道,来到水门汀的人行道上。慌忙地回转身来,只见数不清的给电灯光耀得发白的面孔以及数不清的提箱与包裹,一齐向自己这边涌来,忽然觉得长衫后幅上的小手没有了,不知什么时候放了的;心头怅惘到不可言说,只是无意识地把身子乱转。转了几回,一丝踪影也没有。家破人亡之感立时袭进他的心,禁不住渗出两滴眼泪来,望出去电灯人形都有点模糊了。

龙须糖与热蔗

亚滔的尸体被抬走后,大厦入口处的地面上还有几摊血迹与精粉。血是红的,糖粉是白的。两种不同的颜色形成强烈的对比。珠女依旧坐在热蔗挡边,呆呆的凝视地面上的血迹与糖粉,很久很久,视线才被泪水搅模糊。

灵感

有那么一个有名望的作家,我们竟不知道他的姓名叫什么。这并非因为他是未名、废名、无名氏,或者莫名其妙。缘故很简单:他的声名太响了,震得我们听不清他的名字。例如信封上只要写:「法国最大的诗人」,邮差自会把信送给雨果;电报只要打给「意大利最大的生存作家」,电报局自然而然去寻到邓南遮。都无须开明姓名和地址。我们这位作家的名气更大,他的名字不但不用写得,并且不必晓得,完全埋没在他的名声里。只要提起「作家」两字,那就是他。

林家铺子

雪是愈下愈密了,街上已经见白。偶尔有一条狗垂着尾巴走过,抖一抖身体,摇落了厚积在毛上的那些雪,就又悄悄地夹着尾巴走了。自从有这条街以来,从没见过这样冷落凄凉的年关!而此时,远在上海,日本军的重炮正在发狂地轰毁那边繁盛的市廛。

看虹录

我推测另外必然还有一本书,记载的是在微阳凉秋间,一个女人对于自己美丽精致的肉体,乌黑柔软的毛发,薄薄嘴唇上一点红,白白丰颊间一缕香,配上手足颈肩素净与明润,还有那一种从莹然如泪的目光中流出的温柔歌呼。肢体如融时爱与怨无可奈何的对立,感到眩目的惊奇。唉,多美好神奇的生命,都消失在阳光中,遗忘在时间后!一切不见了,消失了,试去追寻时,剩余的同样是一点干枯焦黑东西,这是从自己鬓发间取下的一朵花,还是从路旁拾来的一点纸?说不清楚。

鸠摩罗什

带领着一大群扈从和他的美丽的妻子,走在空旷的山谷里的时候,高坐在骆驼背上的大智鸠摩罗什给侵晓的沙漠风吹拂着,宽大的襟袖和腰带飘扬在金色的太阳光里,他的妻子也坐在一匹同样高的骆驼上,太阳光照着她明媚的脸,闪动着庄严的仪态。她还一直保留着一个龟兹国王女的风度。她在罗什稍后一些,相差只半个骆驼,罗什微微的回过头去,便看见她的深湛的眼睛正凝视在远方,好像从前路的山瘴中看见了蜃楼的幻景。再回过头去一些,在一行人众的身后,穿过飞扬起的尘土,便看见一带高山峻岭包裹着的那座乌鸦形的凉州城。那是在一个大山谷中,太阳光还未完全照到,但已有一部分最高的雉堞、堡垒、塔楼、和浮屠上面给镶了一道金色的边缘。有几所给那直到前几天停止的猛烈的战争毁了的堡垒的废墟上,还缕缕地升上白色和黑色的余烬,矗起在半天里的烽火台上,还涌上余剩的黄色的狼烟,但这是始终不曾有效,没有一个救援到来,连那个管烽火的小卒也早已死在台下,但无理智的残烟还未曾消隐。

金門高粱

只有砲火蒸餾過的酒
特別清醒
每一滴都會讓你的舌尖
舔到刺刀

入了喉,劃作一行驚人的火
燙進了歷史的胃袋
有誰的脖子和耳根
不紛紛升起
金門的輝煌
和悲涼

将军底头

但,将军倒下马来没有呢?没有!将军并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头已经给敌人砍去了。一瞥眼看见了正在将利刀劈过来的吐蕃将领,将军顿时也动了杀机。将军也把大刀从马上撂过去,而吐蕃将领的头也落在地上了。所以,事情是正象在传奇小说中所布置的那样巧,说是将军乐吐蕃底将领和吐蕃将领之杀将军是在同时的,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这其间,所不同者,是那个吐蕃将领抓着将军的头立刻就倒下马来了,而将军却虽然失去了头,还不就死掉。将军的意志这样地坚强,将军正在想回到村里去,何曾想到要被砍掉了头呢?所以将军杀掉了那个吐蕃将领之后,从地上摸着了胜利的首级,仍旧夹着他底神骏的大宛马,向镇上跑去。